| 學達書庫 > 鳳歌 > 滄海Ⅲ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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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漸驚喜過望,叫道:「大師……」聾啞和尚搖搖頭,拍開他的穴道,負在背上,弛足狂奔。 山風灌耳,涼意漫生,兩側景致被月光浸潤,如流霜長河,杳然逝去。陸漸如處夢中,回想這幾日所見,委實驚奇怪譎,生平所無。抬眼望前,前路濃黑如墨,有如重重謎團,無法揣度,不可預測,他想著想著,不由深深迷惑起來。 聾啞和尚在山崖間縱躍奔騰,有若跳丸飛星。陸漸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歷,卻仍有許多不解之疑,欲要詢問,卻又想到這和尚又聾又啞,既不能聽,也不能答,問了也是白費氣力,當下歎了口氣,任他去了。 約莫奔了數十裡山路,天將破曉,山嶺木石漸次分明起來。驀然間,陸漸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卻陡往下沉,他探頭一瞧,不覺失聲驚呼。 原來聾啞和尚形如飛鳥,跳在半空,前後均是千尺斷崖,森然對峙,上方天光一線,乍明還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見底。 陸漸不知這和尚為何從山頂跳下,自尋死路,正自驚慌,身子忽又一頓,心子上竄,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驀見聾啞和尚拽住一根粗長老藤,右足撐著崖壁,如秋千蕩起,橫移十丈,不偏不倚,鑽入對面山壁上一個洞穴。 那洞穴高約一人,寬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氣森森,從洞穴深處湧來,陸漸肌膚上不覺起了一層栗子。 正自難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陸漸雙眼被那光亮所奪,幾乎無法睜開,眯眼片時,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處山腹,離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潤如玉,穀底方圓二十丈,向上逐漸收攏,至頂尖處,僅有方寸小孔,遙與天通,一線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鏡也似的石壁上反復映射,光影錯落,霓彩渙爛,人在谷中,如處琉璃世界,目眩神迷。 聾啞和尚放下陸漸,來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鑲有多枚石環,石環上一丈處,銀鉤鐵劃,撰有八個鬥大字跡:「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許,瘦硬絕倫。 陸漸雖不知這八字出自《金剛經》,寓意精微,蘊含佛理。只瞧那字跡,便覺胸口一熱,肅穆之感油然而生,當下扶著崖壁,顫巍巍站立起來,雙手合十,不勝恭謹。 聾啞和尚亦是雙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錦囊。陸漸看得分明,失聲叫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 聾啞和尚雙耳俱聾,陸漸叫聲回蕩穀底,他卻一無所覺,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環,轟然抽出兩尺見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縱橫五寸。聾啞和尚將囊中舍利傾入小匣中,注視良久,微微張口,若有喟然之意,繼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復如初。 聾啞和尚又自袖裡摸出一枚鋼錐,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畫,石屑紛飛,顯出「魚和尚」三字。陸漸這才驚覺,收藏魚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環下均有字跡,從右至左依次為:「九如祖師」、「花生大士」、「淵頭陀」、「大苦尊者」、「沖大師」,魚和尚的名號,排在第六。 陸漸恍然有悟,這奇特山谷並非別處,正是金剛一派六代禪師的安息之所。 想到這裡,陸漸熱血賁張,雙膝跪倒,向著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畢起身,抬眼時,陸漸忽地發現「九如祖師」的石匣上方,顯現出若干痕跡。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細看,卻是一尊僧人小像,揮袖抬足,舉目含笑,畫像雖小,筆力卻雄健異常,下決地圮,上決浮雲,吞吐星漢,藐睨眾生。 陸漸瞧得兩眼,心頭忽地一陣狂跳,不覺尋思道:「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師?端的好不張揚。」目光一轉,又見「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筆劃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頑童塗鴉,然而細細品味,卻是生機駘蕩,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來,便不曾沾染絲毫塵俗穢滓,始終保有赤子童心。 陸漸一一瞧去,其餘四口石匣,也無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態不同,風度迥異。「淵頭陀」的小像筆力沉著,意韻深遠,清寒寂寥,深邃無極;「大苦尊者」則鈍拙滯澀,若尖錐在石壁上鑿出無數細孔,連綴成形,神態間如濕灰焦木,了無生氣;「沖大師」的小像則筆法瀟灑,圓潤皎潔,無嗔無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魚和尚」處,意境又是一變,樸實渾成,凝如山嶽,眉梢眼角,無不流露慈悲。 陸漸身具佛性,觀看半晌,不知不覺與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應,但覺那小像舉手抬足,一顰一笑,無不玄微奧妙,意思深長。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學著那石壁上的人像,縱情舞蹈起來。 這一舞開,陸漸便覺五臟沸騰,呼吸艱難,渾身經脈肌膚,仿佛寸寸撕裂。陸漸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誰知四肢身軀,似被某種力量驅使牽扯,自發自動,哪裡停得下來。 陸漸驚駭已極,正自叫苦,忽覺後頸一熱,多了一隻大手,手心熱流洶湧灌入,他尚未明白發生何事,便覺腦中轟隆一聲,知覺全無。 這昏迷來去均快,只片刻,重又回復神志,陸漸欲要掙起,卻發覺身子僵如石塊。天幸後頸那股暖流源源不絕,讓他慢慢鬆弛下來,轉頭望去,聾啞和尚正盯著自己,神色嚴厲。 陸漸莫名其妙,不由問道:「大師,發生了什麼事……」話一出口,忽又覺悟,眼前這神秘僧人又聾又啞,如何聽得見自己說話,想著不覺苦笑。 聾啞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鋼錐,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畫起來,陸漸定神望去,但見地上一行字跡:「祖師本相,學不得,學不得……」 陸漸心中驚奇,想了想,接過鋼錐,刻道:「什麼叫祖師本相?」 聾啞和尚寫道:「壁上人像即是。」 陸漸仍不明白,又刻道:「這是什麼地方?」 聾啞和尚信手一揮,刷刷刷寫下三字:「天生塔。」陸漸抬眼上望,不覺恍然:「這裡下方寬圓,上方尖細,像極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寶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於是又寫道:「敢問大師尊號。」 聾啞和尚又寫道:「渾和尚。」陸漸暗暗稱奇:「這位大師好不奇怪,『渾』是罵人的言語,他怎的當成了法號。」當下又寫道:「大師也是金剛傳人?」 渾和尚瞧了,搖了搖頭。陸漸心中奇怪,寫道:「大師不是金剛傳人,怎會三十二身相?」渾和尚轉過身來,指著石壁上那八個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這八字極是精微,陸漸揣摩不透,想了一會兒,又寫道:「敢問大師和魚和尚大師有何關係?」渾和尚寫道:「他主我僕。」 陸漸一愣,又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隨魚和尚前往東瀛?」渾和尚搖搖頭,寫道:「他身負重傷,怕不能回歸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剛傳人。」寫到這裡,他指了指「金剛傳人」四字,又指了指陸漸,面露微笑。 陸漸一怔,寫道:「你說我是金剛傳人?」渾和尚應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剛傳人。」陸漸看到這裡,心頭釋然:「無怪魚和尚大師讓我前來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這裡,魚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勝感傷,歎了口氣,寫道:「小子不是佛門中人,稱不得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搖頭,寫道:「見性成佛,不拘佛門內外。」陸漸微微苦笑,驀地想起自身困擾,心急如焚,咳嗽幾聲,寫道:「我要去尋兩名女子,還望大師帶我速離此地。」 渾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跡,又瞧了瞧陸漸一眼,神情頗為迷惑,過了半晌,搖了搖頭,寫道:「紅粉骷髏,骷髏紅粉。」 陸漸怔了怔,瞥渾和尚一眼,微微沉吟:「這和尚在三祖寺裝瘋賣傻,心中其實明白極了。但由這一句話看,他對天下女子大有成見。莫非他斷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亂猜測,卻不忍詢問證實,以免勾起渾和尚的傷心往事,只寫道:「形勢緊迫,還望大師成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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