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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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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寒夜煮酒 劉裕掠出叢林小徑,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現眼前,他並不以為異,像這類的城堡,遍佈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時代的獨特產物,不過眼前塢堡明顯已棄置多時,藤草蔓生,外牆崩塌,沒有半點燈火,入口變成沒有大門扇的一個黑洞。 自永嘉之亂後,塢堡成為飽受戰火摧殘的老百姓生存的一個據點,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儼成一個靠高牆圍護的武裝自衛單位,自給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戶計,煙火相接,在堡內比鄰而居。像眼前的建築屬小型的塢堡,建有望樓,堡牆上還築有雉堞,只是百多戶人家聚居的規模,不過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現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訴老天爺加諸它身上的苦難。 劉裕忽然加快腳步,竄到塢堡的入口處,探頭一看,目光掃處,三個人倒斃接連出口的主街上,像給人擺佈過般分別隔開丈許,最接近他的屍體清楚地顯示頭蓋骨被人硬生生抓碎,如此爪勁,確是駭人聽聞。 劉裕絲毫沒有入堡尋根究底的衝動,更不願碰上那來自太平教的灰袍妖道,只一瞥後頭也不回的全速離開,直奔汝陰。 比起身負的重任,塢堡內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 乞伏國仁奔至穎水東岸,長流的河水在月照下波光粼粼、閃爍生輝,岸上的林木投影河上,虛實對比,更是疑幻疑真,卻不見燕飛的影蹤。 天眼神鷹在對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盤旋,顯然仍未把握到燕飛藏身之處,一段粗若兒臂的樹枝,正隨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國仁心中冷笑,燕飛肯定是投木河上,再借力橫渡近六丈的河面,然後躲進密林內,以避開天眼的銳目。想到這裡,哪還猶豫,大鳥般騰空而起,往那段斷枝投去,無論距離和對斷枝浮漂的速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 眼看腳尖點個正著,異變突起,一切快得以乞伏國仁應變的本領仍要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樹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沖天而來,疾刺乞伏國仁胯下要害。 乞伏國仁厲叱一聲,施展出壓箱底的本領,亦是無可奈何下的救命招數,勉力提起往下蹬點的右腳,改以左腳硬碰硬的踏上劍尖,全身功力盡聚腳底的湧泉穴。 「轟」! 長劍筆直沉入河面,乞伏國仁則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呼,長靴碎裂,腳底鮮血四濺地在空中連翻三個觔鬥,反投回東岸去。 水內的燕飛雖暗慶妙計得逞,但也給對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氣血翻騰,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情況下,仍未能置對方于死地,不過也夠乞伏國仁好受,沒有一段時間,休想再來追他。 他最精采的一著是先借樹枝渡江,竄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潛回水裡,在水下伏擊貪圖方便的可怕勁敵。 乞伏國仁踏足實地,立即以呼嘯召喚天眼,然後逸進東岸的林木內去。 燕飛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氣,不敢停留的朝汝陰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內傷頗為嚴重,必須覓得可躲避天眼追蹤的隱秘處調息養傷,待複元後再趕回邊荒集,沒有一處比一個廢棄的城堡更理想了。 *** 南晉建康都城,烏衣巷,謝府四季園內忘官軒。謝安席地坐近東窗,彈奏五弦古琴,月色灑遍園林,軒內沒有點燃燈火,惟小炭爐的火焰明滅不定,一位風神秀逸的白衣僧,正在謝安不遠處以扇子煽火煮酒,神態悠閒自得。 謝安進入琴音的天地,現實再不存在,一切給音樂淨化,風從西窗溫柔地吹進來,兩人衣衫不斷拂動,彷如仙人。琴音琤琮,時而清麗激越,忽又消沉憂怨,不論如何變化,總能滌慮洗心,使人渾忘塵俗。 琴音倏止,仍若有餘未盡,縈繞軒梁。 那僧人搖頭吟詠道:「外不寄傲,內潤瓊瑤;如彼潛鴻,拂羽雲霄。謝兄隱就隱得瀟灑,仕就仕得顯赫;隱時是風流名士,仕時仍為風流宰相,一生風流。但最令我支遁佩服的,是謝兄隱時未忘情天下,仕時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來天下第一風流人物。」 謝安淡然笑道:「支遁大師為何忽然大贊起我謝安來,謝安愧不敢當,自漢晉以來,名士輩出,何時數得到我。照我看大師是另有所感,對嗎?」 支遁點頭道:「聽謝兄琴音,便知謝兄放達逍遙的外表下,內中卻有一往深情,暗蘊著對長期內亂外患下的傷懷,尤以今夜的琴聲為甚,不知是否正擔心即將來臨的大戰?」說話時提起爐上提壺,另一手取起爐旁的兩個酒杯,油然來到謝安對面坐下。 謝安從容道:「此戰成敗,已交給小兒輩去負責,我謝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過際此大晉存亡一線的時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沒有想過的事。道窮則變,物極必反,此為天地至理,沒有任何人力可以阻撓改變。」說到最後一句話,唇角現出一絲苦澀無奈的表情。 支遁提壺為謝安斟注熱酒,道:「你說得瀟灑。可是我卻清楚自苻堅崛起後,你一直在準備應付一場像這樣子的決定性大戰,不但進行土斷編籍,從世族豪強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攬大批丁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過你一向奉行黃老之治,清靜而不擾民,故像善戰者似無赫赫之功,其實是鎮以和靖,禦以長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綱,對下麵的人施行無言之教,大巧若拙,豈如你所說的像沒有幹過任何事呢?」 又為自己注酒,續道:「從興盛看出衰滅,從生機處察覺死亡,盛衰生閉環往復,一向如此,謝兄何須介懷?」 謝安舉杯邀飲,兩人一口氣喝盡。 謝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矯情;情之所鐘,正是我輩。剛才我撫弦彈琴,忽然想起自身所處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傷的憂思。」 支遁大訝問道:「何出此言?」 謝安卻沒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導到我謝安,每次推行土斷,事實上都是要從世族的手上奪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謝兩家更為世族裡的世族,大師說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遁明白過來。 晉室立國,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鎮督軍,種下八王之亂的禍根。而高門世族,則按品級享有占田蔭客蔭族的特權,即佔有大量的土地和戶口而免除國家賦役,土斷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這種特權的重要措施,更是針對世族強佔土地使問題更趨惡化的手段。 謝安沉聲道:「東漢末年,先後有黃巾之亂和董卓之亂,天下群雄並起,互相攻伐,戰禍連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經歷二百年,期間只有我大晉曾實現短暫的統一,卻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長期處於分裂割據的局面。八王之亂當然對大晉造成嚴重的破壞,可是比起因此而惹來各內徙胡族的作亂,仍算不上是甚麼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煙,饑寒流損,相填溝壑,民不聊生,自天地開闢,書籍所載,大亂之極,未有若茲者也。究其主因,在於門閥政治的流弊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謝安身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支遁道:「謝兄能對自身和所處的情況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晉有希望哩!」 謝安苦笑道:「我正是因為覺得沒有希望而感觸叢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無多,只好把希望寄託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組織北府兵,可知他是個敢打破成規,不理門第之見,惟才是用的人。可是現今形勢分明,此戰若敗,當然一切休提,但若得勝,朝廷必會對他多方壓抑,因怕他成為另一個桓溫,威脅司馬家的皇業,在這種情況下,玄侄能維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論針對時政作出改革。唉!大晉再沒有希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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