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黃易 > 靈琴殺手 | 上頁 下頁 |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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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電話掛斷。納帝將於三天內到達此地,那也是他斃命的時候,但我卻告訴老積克是十天之內。不讓人知道行事日期,是隱身人的慣例。今次的客戶詳細提供了納帝幾個可能出現的地點,但我一個也沒有用,隱身人只會用自己得回來的情報,何況那些情報都有問題。 洛馬叔叔常說:所有窮凶極惡之徒,都怕別人的報復。所以千方百計隱蔽行藏,包括發放假消息、裝陷阱。但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上,卻往往露出狐狸尾巴。像今次那樣,我只憑納帝和尊尼約曼的緊密關係,不查納帝,反而無孔不入地調查尊尼約曼近期的行藏,發覺他將連續兩天在俱樂部內宴請客人。而最奇妙的是菜單都是大同小異,裡面都有納帝最喜愛的三種菜式──法國蝸牛和從澳洲運來的龍蝦和生蠔。 沒有人會喜歡連續兩天每餐都吃同樣東西。除了納帝。這是他的飲食習慣,我費了五十萬美元收買曾為納帝起居的女僕,連他內衣褲的號碼和顏色也知道。他又怎能飛越我的指掌。所以明天納帝來的機會相當高。他到來的一天,便是他斃命的那天。今晚我將會非常忙碌,安排逃走的方式、路線和殺人同樣重要。 我捧著一大包日用品,漫步回去。太陽西下,紅光萬道,遠近的平房都反映著夕陽的餘暉,有種哀豔淒涼的味道。我並不是歡喜步行,而是我蓄意地不用車,使對方更不起懷疑之心。沒有車一個人能逃到那裡去?況且我這「作家」為自己製造了反物質、反文明的形象,不用車亦非常合理。洛馬叔叔常說:「不要放過任何細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能會救了你的命。」 轉過了街角,古老大屋在望,灰紅的屋頂,在花園的林木裡露出來,令我想起放琴的閣樓,心中流過一絲難以形容的感覺。路上靜悄悄的,在俱樂部的對面,一個女郎攤開了繪畫架,正在畫布上塗抹,看上去有點眼熟。那女郎使我印象深刻處是有一對很長的腿,雖然緊裹在有點發舊破爛的牛仔褲裡,仍使人清楚感到那優美的線條。不堪一握的纖腰使她的臀部出奇地豐隆高聳,秀髮短得像個男孩子,予人一種灑脫出塵的味道,尤其她是如此地具有藝術家的丰采。 只是她的背影已引起我的遐思。 隱身人,你是否變了?往日你看女子只像看一隻狗一隻貓,冷淡無情地將她們分類作有危險還是沒有危險,是敵人還是無關重要的閒人。 我來到她的身後。畫布裡是俱樂部正門的情景,筆觸色彩交錯下,已隱見輪廓。女子頭也不回地專注在畫布內的天地裡。但我已看到她側面美麗的線條,那比她的畫還吸引千倍萬倍。出自人手的作品又怎及得上大自然的妙筆? 這是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是當我監視俱樂部的正門時,看到她坐在俱樂部老闆尊尼約曼的座駕駛進裡面。當時我估計她是尊尼約曼的情婦,雖然我不敢肯定是否猜錯了,但她更有可能是尊尼約曼請回來為俱樂部作畫的畫師。我深心中亦希望事實是如此,那才能不辜負她的氣質。 我剛要舉步經過她身旁,驀地全身一震,停了下來。輕巧的琴聲在耳裡跳躍著。今次我已有心裡準備,儘管手足變得冰冷,但外表卻是若無其事。她恰於這時別轉頭來,深藍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了兩回,又轉頭回去,眼中隱含責備的神色,像是怪我騷擾使她忘情的工作。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隨著琴音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小時總喜歡到住處附近的一個山林去,那裡有道蜿蜒而流的小溪,水聲淙淙,是這世界上除母親的聲音外我覺得最動聽的聲音。我再也聽不到琴音。只有流水的清音,來自那已被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溪流。清泉石上過。 我記憶了怪異的三腳琴,忘記了自己是怎樣一個人物,來這裡是幹甚麼。我的眼隨著她的畫筆在布上縱橫自如地揮動,看到的仿佛是那道被拋棄遺忘了的溪流。天色逐漸暗黑。畫筆揮抹得更快了,大片大片暗紅被塗在屬於天的地方。她在與時間競爭,捕捉日落前的剎那。 我們兩人便是這樣一動一靜地站著。夕陽落到不能見的地方,紅霞由灰暗的雲逐漸替代。畫冊內的景象有種淒豔的美態。不知何時琴音消去,但小溪流水的淙淙聲,依然纏繞不去。心中一片祥和。我似乎能透視畫像外的含意。 她停下了筆,轉頭向我望來。清澈的眼神像是晨曦裡的海水。我淡淡道:「時間的流逝或者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她全身輕顫,責備的眼光被驚異替代。我知道說中了她的心事。她雖然作畫的物件是俱樂部,要表現的卻是對時間流逝的傷懷! 她待要答話,對街傳來急劇的腳步聲,兩外壯碩的大漢急步趕來。我心中懍然一驚。為何我的警覺如許地低,直至兩人接近才發覺。帶頭那個神情兇悍的大漢道:「青思小姐,這人是否在騷擾你?」她俏目向我飄來。我深望進她的眼裡。就在眼光交接的剎那。我有若觸電地全身一震。她也相應地一震,抹了薄薄淡紅唇膏的櫻唇張了開來,輕呼一聲。 一種奇異的感覺,漫延進我每一條神經去。兩個陌路相逢,毫不相干的人,忽地連結在一起,那不是肉體的任何觸碰,而是心靈的連接。這是從未有過的經驗。我感到自己闖進她的天地裡,正如她也闖進我的天地內。我消受著她豐富多姿的情緒,她的愁情哀思,繪畫所帶來的激情,也像千百道河溪,流進我心靈大海裡,那是自幼與我無緣的情緒。驀地我明白了她為何選擇藝術來作為她的終生喜愛和職業。前所未有的圖像閃過心靈之眼。 「青思小姐,你怎麼了?」大漢的聲音像刀鋒般切斷了我們的連系。我怵然一驚,手足冒出冷汗來。隱身人是不可以動情感的,也不可以欣賞別人的情緒,尤其是以這種使人驚懼的方式,假如她發現了我的真正身份和目的,那我怎麼樣去應付? 在大漢再喝問前,我筆直經過她身旁,往古老大屋走去。她驚異的眼光跟著我走,在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中,好一會我還聽到她驚魂未定下的嬌喘細細。另一名大漢道:「這書呆子!」這一句使我知道他們調查過我,不止是搜屋那麼簡單,為何他們的警覺性會如此地高?內裡可能大不簡單。一是他們正有非常隱蔽的事在進行著;一是要殺納帝的風聲已漏了出去。假設是後者的話,我便要加倍小心。 洛馬叔叔說過:「成功的殺手有六項條件,就是謹慎、快捷、決斷、準確、無情和運氣,最後一項也是最重要的。」洛馬叔叔失手那次就是欠了運氣。我負責把船接他逃走,他來到船上時,臉上一點生人的血色也沒有,直到喘最後一口氣時,他告訴我自出生後,一直就是等待這一刻。死亡究竟是完全的寂滅,還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一刻後他便可以體驗。 我並沒有為他的死亡而哭泣,早在母親死亡時,我已哭盡了所有眼淚。我費了半年時間,尋找殺了洛馬叔叔的人,以一顆鉛彈結束了那人的生命。在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兩類人──殺人的或是被殺的,再沒有第三種人。我從不驚懼死亡。生命只是一種負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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