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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十一章

  姑娘道:「龐蓋呢?媽媽爹和春姐姐呢?你沒殺他們?」

  紀翠道:「老菩薩吩咐我留龐蓋一線生機改過向善,我斬斷他一條臂膊他投降了……」

  咬一下牙齒又說:「水秋痕紅娘子饒不得,早晚我找他們為你復仇。」

  姑娘說:「不,哥,我不願意你這樣做,天可憐使我見到你,我滿足了,過去的不計較,你算為我積一分德。」

  紀翠道:「你太好,這以後再談,我們這就走。」

  阿狗叫:「柳爺,為什麼不等為姑娘醫好病……」

  紀翠說:「不能,阿狗,你下去等我,我就來。」

  阿狗只得溜下樓梯。一會兒後,紀翠用一張大包袱,把黛姑娘包裡嚴密綁上肩背,紮縛停當立刻下樓。

  竹屋外面走廊上,龐蓋披上了一件罩袍等在那兒送行,掉了右臂膊再不能拱手作揖。他哈腰伸左手指住桌上排好的三大碗酒說:「龐蓋今天敗你手中,更無面目見天下英雄好漢,你走了咱過兩三天也就走,茫茫天壤,後會無期,你喝咱三碗酒。」

  江湖上打交道,自信信人是很要緊的事。龐蓋先兵後禮,這三碗酒誰敢保證沒有毛病?

  然而紀翠毫不躊躇,端起碗一碗又一碗,眨眨眼喝個乾淨,一來是胸襟坦蕩過人,二來瞧龐蓋不像行詐腳色,三來也實在佩服人家硬漢,身負重傷仍然沒事人兒。

  龐蓋也是決沒想到柳爺有這麼漂亮,他感動得拜倒地下說:「柳爺,你的氣度、魄力、武藝、人才無一不使龐蓋心折,來生有幸,願結弟兄。」

  紀翠屈下一條腿還禮說:「莫說來生,可喜今日。寵兄,咱們從此是朋友,患難共之,禍福同當。我現在帶阿狗前往江西,你好歹要等他回來再行離開巫峽,我對你不能沒有交代。」

  他攙龐蓋一同起來。

  龐蓋很歡喜又像有點傷心,他卻也會眼眶兒紅紅的說:「好吧,兄弟,我聽你的吩咐。」

  紀翠翻身對阿狗揮手說:「你趕快下山,我這裡和頭領暍兩碗就來。」

  他雖則心急如火,但還不肯冷落朋友,回散了龐蓋三大碗酒,他又恭陪了三碗,這才扔下碗,拱拱手告辭。

  一聲再見,人去如飛,來到山下,看除了他原雇的一葉扁舟之外,龐蓋還另外給他派有一艘快船,船上應有盡有,最難得的還是一箱娘兒們闊綽的衣服鞋襪,有一對中年服侍病人的本地村婦。

  紀翠十分安慰,拿出一個金錠子辭掉自備輕舟,快船立刻解纜放流,一邊教阿狗生火煎藥,一邊親自料理玉簪兒腿骨脫臼。

  脫臼不難醫,他的一手傷科本來高明,叵耐牽延的時間太久,骨縫裡已在劇烈作膿,這得動刀,苦只苦沒有麻劑。

  玉簪兒力說不妨,九死一生還要快樂得忘形,她撒嬌說:「哥,沒關係嘛,請放膽割,我絕不會哼哼,頂要緊的還是哥,你不要心痛。」

  紀翠笑了,笑著掣匕首擦個雪亮動手。

  他雖不是華陀,玉簪兒可真有關夫子一般忍痛的狠勁,經過半個時辰的刮骨療毒,居然一帆順風。

  玉簪兒眉毛也沒皺一下,她就會緊瞅著翠哥哥臉上緊張神情戇笑。

  一場忙過了,兩個村姑用熱水替姑娘沫浴更衣,光是清除她頭上蝨子和收拾兩隻小腳,就破費了好半天工夫,這時候姑娘是無論如何不許紀翠哥哥賴在艙裡。

  快船說快真真快,十六名熟練的一等船夫配兩舷十六枝畫槳,順流推槳船快若急弩離弦,闖險灘渡鬼門,天剛黑船到宜昌,船行至此便算平安。

  由宜昌往下走不禁夜航,快船繼續趕路。

  半夜黛姑娘服下攻蠱猛劑,蠱下疾瘳。

  快船走在監利、域陵磯下往漢口,武昌途中,事實上黛姑娘應敷的應服的藥全都使過了。

  她睡了兩個時辰甜蜜大覺,醒來艙裡一片黑寂無人聲,但聽船唇激水澎湃作響。

  否極泰來姑娘也總是開心,攪衾敲枕曼聲低唱「朝辭白帝采雲間,千里江城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唱完再來一句「輕舟已過萬重山」。

  紀翠根本睡不著,他兩隻手環抱兩邊膝蓋,半坐半蹲就挨在姑娘小腳底下。

  她唱得聲韻悠然,他不禁笑起來說:「快是快,那能那末快?詩仙的口氣向來……」

  姑娘叫:「咦,你還不累煞,守著我幹麼嘛!」

  紀翠笑道:「等你睡醒問問覺得怎麼樣?」

  姑娘道:「多餘,我還不是都好了,你是不相信千手准提老菩薩仙丹妙藥?」

  紀翠笑道:「別這麼厲害講話好不好?我天膽也不敢不相信她老人家。」

  姑娘道:「那末你睡到前艙去,這裡咫尺蝸居留不得虎駕。」

  紀翠道:「不管你怎麼會說,我非要知道你這會身上什麼樣感覺?」

  姑娘道:「身上輕鬆松的,心上活潑潑的,肚子裡空洞洞的,兩條腿麻癢癢的,夠了麼?」

  紀翠笑道:「你還沒說臉上。」

  姑娘道:「臉上怪清涼的,舒服極了,卻不過也有一點癢。」

  紀翠道:「癢可別抓,抓出疤痕你自己活該倒楣。」

  姑娘嘿嘿笑:「我說,你高興船走得快,我歡喜船走慢,最好等臉上落了痂……」

  紀翠道:「胡鬧,那怎麼能等?」

  姑娘道:「不,一張臉花花綠綠的,你怎麼教我見人嘛。」

  紀翠笑笑壓低聲說:「你還不是新娘子,有什麼……」

  姑娘突的坐起來輕叫:「瞎說,我偏偏……兩舷畫槳全停下,你就曉得著急,人家打了一天一夜槳,該讓人家休息下,駛船用不著排這麼大威風,有兩個舵工交替著把舵成啦。」

  紀翠笑道:「姑奶奶請安置,小的這就出去傳您的話。給您燒一點稀飯充饑行麼?」

  「稀飯,我不喝稀飯,撐肚子多難受。」

  「你必須吃十天稀飯才好,稀飯功能清腸、暖胃、解毒。」

  「一定要我喝,恐怕要一大桶,我餓得發慌。」

  「老母豬也灌不下一大桶,一小碗,多一點還不許吃,你這病小孩得聽我大夫調度。」

  「你狠,我半碗也不來……」

  她又躺下,紀翠笑著出去招呼十六名水手喝酒睡覺。

  兩個村婦幫著忙為姑娘燒了一鍋稀飯,姑娘先頭不肯吃,受不得柳爺一再哄騙,舀兩湯匙勸地喝了,她爬起搶去碗兩三口啜光,咋著舌頭叫:「好吃,甜,做好事再給我一碗不可以麼……」

  她滿頭臉包紮著繃布,只露出兩顆寒星似的眼睛兒骨碌碌亂轉。

  這時前後艙門都關上,艙裡燃一枝徑寸蠟燭,看著她孩子氣十足,柳爺卻不過又給她添個大半碗,她還是不過癮,柳爺只好端走飯鍋。

  姑娘裝生氣,柳爺乾脆吹滅燭,傍著她坐個並排兒。

  柳爺閉上嘴巴不作聲,姑娘到底憋不住她先開口:「你還不去睡,簡直……」

  柳爺笑道:「簡直怎麼樣?」

  姑娘叫:「簡直沒出息……」

  叫著笑,笑著又要躺下,柳爺把住地說:「剛吃的稀飯,坐一會,咱們談談。」

  姑娘說:「談什麼呢?」

  她不由靠到人家身上。

  柳爺問:「你恨著姊姊,媽媽爹麼?」

  姑娘搖搖頭說:「他們還不是作成了我……」

  笑笑又說:「哥,你讀過大乘金剛經?佛為哥利王割截身體,佛說: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不生歎恨……」

  柳爺笑:「喲,真了不起嘛!」

  姑娘道:「哥,別笑我,你聽我說,我承認知識淺薄,甚至簡陋。但我總想,人,該有個堅定的信念,信念其為物也,至大至剛不可屈服。死於忠,死於孝,死於道,死於情,看來還不都是一樣……」

  說到這裡忽然不好意思,滾了兩下頭人縮作一團不講了。

  柳爺輕輕摸撫著她說:「講得不錯,妹妹,不過佛說非法非非法,著眼在一個字非,絕不牽泥拖水,你說死於某死於某那都不免著重痕跡。總而言之我們是人不是佛,佛的門檻太深,我們懂得實在太有限。不談佛,談人,人剪不斷的六欲,理還亂七情,你又怎麼能不恨春姊姊,媽媽爹?」

  姑娘翻個身說:「你不相信我?」

  柳爺笑道:「不是不相信,我愛聽你的理由。」

  姑娘道:「沒有什麼理由好講嘛,春姊姊我的同胞手足,媽媽爹也是撫孤恩人,他們念在複明反清,我顯然背叛他們,他們要置我死地,事不足怪又何足恨?」

  柳爺笑道:「你的一身創傷甚至下蠱,都是你春姊姊的傑作,這裡頭你能說沒有一點情妬作用?」

  姑娘道:「假使因你受摧殘,我更無所恨。死於情等同殉道,根本我就不敢希望你真能要我。我可比做夢,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為你犧牲,我只覺得驕傲。可笑我為什麼偏能忍死須臾等你臨救,不然的話,讓你看看我最後撒手下場,我知道你還要疼我些………」

  說著她又羞得把頭埋在人家懷裡。

  柳爺道:「傻妹子,傻念頭,你就只顧你自己不顧我了……」

  姑娘道:「講吧,你講是不是真能要我嘛?」

  「到現在你還要問,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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