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榮成 > 再見無名 | 上頁 下頁
一〇


  難怪僧皇曾忠告劍聖,他此行亦不能真的找著他的對手,只能找著他的過去;是的!在這孩子還未成為一個無敵劍手之前,他的童年,甚至他還在娘胎之時,也總算是他的過去………

  可惜,這個王者一般的劍手,亦正如僧皇所料,將要耗用劍聖一段極為冗長的歲月,以等待他成長,等待他能成為他的對手……

  然而,劍聖對於這個至少需再等待十多年方能一戰的對手,還是死心不息,他只是苦苦一笑,他既然找至天之涯海之角,才找得這罕世難得的王者對手,他決不能就此放棄。

  茫茫如蟻人海,要找一個自己夢寐以求的人談何容易?無論那人是一個情人、知己、或是敵人……

  即使再等十九年,即使再等六千九百三十多個無聊無意義的朝暮,他還是必須等他成長為止,必須以此子證明他是天下無敵的劍手為止!

  慕龍與其夫人甫踏出慕府之門,慕夫人登時精神一振,道:「真是很久也沒如有此開懷了。整天呆在府內,人也變得暮氣沉沉,龍,只不知我們何時才可真真正正過一些無拘無束的生活?」

  那個滿是虯髯、威武不凡的慕龍將軍,卻沒有即時回應,只因他心中亦有愧。

  這些年來,他身為朝廷名將,官海縱橫,樹敵頗多,即使告老還鄉,還日夕擔心會給當年所樹的官敵行刺,他自己身負蓋世掌法,也還罷了,但其妻子弱質纖纖,惟有經常留在府內以策萬全,可憐慕夫人,直如一頭籠中之鳥,養在深閨。

  慕夫人見慕龍不語,亦深明其夫難處,知道不便再談這個話題,唯有岔開話題道:「是了!數日前曾到府後韋大嫂秋娘的屋子探望,斯時她已身懷六甲,待生之日,好像還與我相距不遠,不知她如今的景況如何?」

  慕龍略帶鄙夷的道:「唏!夫人!那家窮鬼算是什麼?你何必把那個什麼韋大嫂掛在心頭?這些低三下四的人,又怎可與我們相題並論?你最好還是快快把她忘掉,免得汙了胎氣。」

  慕夫人溫柔的道:「不是的,那個韋大嫂,是個很可憐,亦很可敬的女人,她的丈夫一直不長進,偏好嫖賭飲猜,以致家徒四壁。她一個女人家腹大便便,還要替人縫補衣裳,幫補家計,上次我前往看她時,本想給她一些銀子,誰知她很有骨氣,堅拒不要,她說,若想腹中的孩子有骨氣,她自己便必須以身作則,不能無功不受祿,即使是女人,也須有做人的骨氣;唉,我真想再到府後那小屋探望她……」說著,慕夫人雙眸竟帶一點乞求的目光。

  慕龍不屑的道:「夫人!你何必為那野婆娘唉聲歎氣?那樣的女人,神州滿地都是!她一家所住的那間小屋,寒酸殘舊,卻正正座於我們府後,真是有礙觀瞻。我已在想辦法攆走她們一家!」

  這個慕龍,雖曾是一介將軍,卻是刻薄寡恩,且動輒便狗眼看人低,與其夫人的「深明事理」背道而馳,慕夫人聞言急道:「不!龍!你別要攆走韋大嫂吧!她已是可憐的很,你這樣做,教我如何安心?」

  慕龍生怕她動了胎氣,唯有假意應承:「是了是了!娘子!你還是儘快回府休息吧!我們在外若逗留過久,當心會遇上危險……」

  話未說完,一股危險的感覺已逼近來了!慕龍但聽腦後「颯」的一聲!一道劍影已從後射至!

  慕龍曾貴為親率千軍萬馬的大將,掌底下功夫並非徒負虛名,反手一挾,已把從後射至的劍夾在兩指之中,定睛一看,方才發覺那裡是一柄劍?那只是一紙薄如蟬翼的字條!好利害!能把薄如蟬翼的短箋勁射如劍,來人定是一個劍中超級高手!

  慕龍掃視四周,只見已杳無人煙,來人想必已經遠去,唯有打開字條一看,只見字條之上寫著數行蒼勁又令人觸目驚心的字:

  「慕府門外生異象,

  百竹恭迎萬劍王;

  十九年後中秋夜,

  劍聖前來戰兒郎!

  立戰書者:劍聖」

  劍聖?慕龍當場心中一沉!勢難料到,名動一時的劍聖竟會認為他們未出世的孩子,會是萬劍之王?更不惜要等十九年,以求與他一戰?

  真是一個劍癡!慕龍雖身負一套剛猛無敵的掌法,惟對於這個早已在江湖戰無不勝的劍聖,一時間亦感到有點忐忑不安;慕夫人也立時瞧出有點不妥,忙問:「龍,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臉色看來很差,字條上究竟寫了些什麼?」

  慕龍為免其妻傷了胎氣,強顏道:「夫人別太操心!只是一些自以為是的頑童的惡作劇吧了!時候亦已不早!我們快回府裡去吧!」說著已忙不迭牽著其妻一起踏進府內。

  自以為是?不錯!劍聖真的是自以為是,然而,他亦實在有足夠的實力自以為是!

  只是,這一次,劍聖的戰書,未免下得太疏忽了!

  因為,將要與他糾纏半生的一個無敵劍手,可能,並不是慕夫人腹內的孩子!

  慕夫人腹內的孩子,將來也可能真的會成為一個萬劍之王,惟是,這個人間,還有比王者更高一層的境界,那就是……

  天劍!

  足可與天比高的天劍!也許還會與萬劍之王成為知己的天劍……

  而這柄人中天劍,此刻,也還沒有誕生,也還在一個婦人的腹中。

  那個婦人,就居於慕府之後……

  夜已漸深,漸涼,秋娘的一雙眸子,亦開始有點昏花了。

  然而,她還是強忍倦意,一針一線的縫補著人們交來的衣裳,她要多掙一點銀子,作為生下她腹中孩子之用。

  她如今所在的家,雖然位於美侖美奐的慕府之後,惟卻破爛不堪,可是她一點也沒有抱怨自己的命不好,誰叫她當初千挑萬選,選了一個喜好嫖賭飲猜、不務正業的丈夫——韋耀祖?不堪的家境於是更不堪了……

  耀祖耀祖,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名字,卻背負著先人過於沉重的期望,可是,韋耀祖他可一點也不光宗耀祖呢!只要他願意稍為長進一點,家裡已不用這樣窮了!惟,秋娘還是沒有抱怨他!就像今夜,他正蹺起二郎腿,斜倚在床畔喝著悶酒,她也沒有抱怨半句!事實上,她亦忙個不可開交,明天,那些衣裳都要準時交回。

  耀祖看著她忙得兩眼昏花的樣子,顯得極不耐煩的大呼小喝道:「喂!你怎麼熬至這麼夜?你不睡,我也要睡呀!」

  多糟的男人!妻子身懷六甲,他並沒有細心慰問,還在抱怨她礙他就寢。

  秋娘溫然答道:「耀祖,別要鼓躁!我這樣做,也只為想多掙一點錢,作為孩子出世之用,這是我們頭一個的孩子,萬事也須有個準備。」

  耀祖有氣沒氣的答:「哼!是嗎?這個可是你一意孤行想要的孩子!我老早便不贊同,早已吩咐你找大夫用藥打了它!你看!我們家徒四壁,窮得可以,這樣不堪的一個家,只會養出不堪的兒子……」

  話未說畢,秋娘已打斷他的話,溫柔的撫著自己的肚皮,低語:「不!我有一種很奇妙的預感!我們這個孩子,會是一個男的,而且,我們這個孩子將來長大成人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很有作為的人,一個……英雄!」

  「耀祖,我已經想過了,如果是個男的,便把他喚作『英雄』,如何?」

  「英雄?」耀祖冷笑,就連他這個糟透了的爹,亦不信自己會有一個這樣的兒子!

  「嘿!我看你還是別要造你的春秋大夢了!龍生龍,鳳生鳳,我們這些窮賤人家,又怎會生出一個英雄?簡直是癡人說夢!」

  秋娘卻仍是堅持己見:「不!天底下最失敗的人,莫過於連自己也認為自己貧賤一生,渾沒出息;耀祖,你也快當父親了,即使你不為自己設想,也希望你能為肚內的孩子設想………」

  耀祖但聽她竟要自己發奮,本來愛理不理的他有點腦羞成怒,嗔道:「哼!想個屁!我也懶得與你在為那孩子瞎纏下去!我到街尾操幾手!你這樣能幹,還是獨自留在家裡替孩子設想將來吧!」

  說罷已奪門而出,「砰」的一聲重重帶上屋門!

  「耀祖!」秋娘想叫住他亦來不及;她一番熱誠,欲與他商量孩子的將來,沒料到反給他冷言相譏,如今,破舊的屋子,只餘下她寂寞一人,和那一大堆要趕著縫補的衣裳。

  這個孩子,她懷得可真辛苦;已經懷了六個月了,這個時候,她其實最需要關懷照顧,與及丈夫的噓寒問暖,可是,她還要如斯勞碌,徹夜縫補衣裳。

  天下男兒的心,為何鐵石至此?

  然而,秋娘雖然感到勞碌辛苦,卻並不寂寞,因為,她並非孤單一人,還有她肚內仍未出世的孩子在陪伴著她。

  想到這裡,秋娘不禁又輕輕撫著自己的肚子,垂首半甜半苦一笑,淚盈於睫地淒淒沉吟:「孩……子!你的命可真……苦呀;還沒出世,你的爹……已不想要你了;不過,你不用……擔心,即使你爹……不要你,娘親也……會好好看顧……你。」

  「無論如何窮,如何辛苦,娘……一定會把你……生下來,還要好好的……把你撫養成人,因為娘深信,命運是握在人的手中,貧賤庸碌並不是命中註定;只要你肯發奮,你,一定不會再像爹娘一般貧賤一生,你——」

  「一定會成為娘親寄予厚望的英雄!」

  懷著無比堅定的信念,秋娘複再開始她的縫補生計;可是,她的每一針,每一線,都不是白縫的,一切一切,都是為她的孩子鋪路……

  只不知,這個孩子的一生,會否如他的慈母所願——

  成為萬眾矚目的神話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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