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榮成 > 再見無名 | 上頁 下頁
一九


  英名並沒點頭,也沒搖頭,慕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形於色,鼻子有點酸酸的道:「孩子,你……真傻,娘親向來都不避忌……這些!我從來……不信……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許十一年前,慕夫人便不用堅持把此子視為己出了,她從不信天信命,她只信良心!身為人義母應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還沒有為你們介紹呢!來來來!你瞧!這個便是你的大哥——應雄!這個是你表姊——荻紅!還有這個小美人兒,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瑜!」

  小瑜甫抵廳堂,早在注視這個渴望多時能一見的——「英雄英名」,只是卻見他一直低首,心想他為何這樣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聽舅娘介紹自己作小美人兒,登時滿臉通紅。

  可是,慕夫人雖是極力為眾人介紹,這個英名,卻始終未有抬首望眾人一眼,英雄,還在低首。

  小瑜不禁大失所望,因他始終無法看清楚這個英名的面目;荻紅更是有點惱怒,以為他瞧不起她,至於應雄,年紀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認為這個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認為與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慕龍一腿踏碎八個靈牌,本來也有些歉意,但見此子仍是堅決垂首,不禁又怒從心中起,高聲問道:「英名!你娘為你介紹,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為父要你,立即抬起頭來!」

  可是任慕龍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堅,此志不移。

  慕龍曾是一代名將,叱吒風雲,他的一聲命令,曾決定多少人的生死勝敗?眼前這窮酸孩子卻屢命不從,當下動了真怒,暴喝:「媽的!你要是再不抬起頭來,為父就立即把你掌摑至死!」

  英名依舊無動於衷,默然如故,慕龍一時無名火起,欲揮掌將之重摑,慕夫人急忙「奮勇」上前以身擋之,詎料就在此時,一旁的應雄卻突然道:「爹!」

  「你在養一隻只會聽話的狗嗎?」

  此言一出,慕龍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時於半空止住。

  慕龍向來皆對親生兒子應雄寵愛有加,勢難料到,自己的親兒子竟會出言阻止他掌摑那賤孩子,一時之間也不知所措:「應雄,你……」

  應雄的雙目卻閃爍著一絲他這個年紀罕見的慧詰,但聽他道:「爹!若英名二弟真的如狗般聽你的話抬起頭來,孩兒就極為不滿了!」

  「他畢竟是你義子,若他真的聽話如狗,那我豈非是狗的大哥?爹豈非是狗的爹?我們全家也是狗種?」

  好一個應雄!想不到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會說出如此巧妙的話來,慕龍也實在太低估自己孩子的腦袋,他有點震驚,惟仍保持鎮定的道:「但,應雄,你可知道,此子是孤星,他曾克死兩個乳娘、八個師父?今日又帶著八個靈牌回家?且還有此誓不抬頭的畸行?」

  「是嗎?」應雄瞄著英名淺笑:「要說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當年那兩個乳娘也老得可以,壽終正寢是意料中事,至於那八個師父,習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功,鬱鬱而終又何足為奇?那末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這兩個字,也是對自己沒信心、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創出來的鬼話……」

  應雄此話亦不無道理,慕龍當場無辭以對!慕夫人更在心中喝采,其實,她一直都不相信甚麼孤星之說。

  還有小瑜!本來她一直感到這應雄表哥過份自信,如今但聽他如此能言善道,不禁也深深認為,他,是絕對值得自信的!

  而那個英名……

  但聽應雄出言為他多年來的孤星之名辯護,他看似雖沒什麼反應,身子卻微微動了一動,可是,僅是如此細微的動作,也逃不出應雄的一雙眼睛,一雙皇者眼睛!

  看著英名的身子動了一動,應雄的小臉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翹。

  他笑。

  這就是應雄與小瑜自懂事以來,第一次所見的英名。

  雖然「他」仍是一直低著頭,雖然他倆仍是無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應雄與小瑜造夢也沒想過,這個怪孩子長大之後……

  將會是一個與他倆糾纏半生的英雄!

  將會是一個他倆一生也沒後悔能遇上的英雄!

  此事終於不了了之,慕龍僅管把英名視作「心頭刺」,惟最後還是不想拂逆其妻與應雄的心意,他並沒強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嚴令英名,不准在慕府內安放任何靈牌;至於那些被毀的靈牌,亦要——丟掉!

  生命原就充滿了許多限制,與及人定下來的遊戲規則。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雄,也須遵從。

  ※※※

  如是這樣,慕府由那日開始,不但多了兩個寄居的女孩,還增添了一個男孩。

  一個低首英雄。

  誰都不知道他為何低首。

  誰也無法令他不再低首。

  誰也在好奇他為何低首?

  低首的英雄繼續低首;認為他古怪的人,也繼續認為他古怪。

  眨眼之間,便已過了八天,英名,亦已在慕府生活了八天。

  惟是,誰都不知道這個英名,在這八天內是如何度過。

  只因為,自從他再次步進慕府的第一天,便甚少有人發現他在慕府內的行蹤。

  為著對英名表視重視,更不想他以為自己僅是義子而自卑,每一天,慕夫人都會一大清早便強擦著惺忪睡眼,不辭勞苦下床往廚中燒水,親自把水捧往英名的房子中給他抹臉。

  以她一府夫人之尊,名下婢僕過百,根本不用如此紆尊降貴,親力親為,可是慕夫人兀自堅持,她認為這樣,方能表答她真正的關心。

  可是,最初的一兩天,她在早上還能找著英名,打後的日子,當她懷著滿腔熱心,捧著滿盆熱水到他房裡的時候,英名卻已不在。

  他竟然比慕夫人還要早起?抑或……

  他太自卑?他太害怕自己這個不祥人會連累其他人?他對於慕夫人的濃情厚意,感到受之有愧,故才刻意避開?他——自暴自棄?

  饒是如此,慕夫人仍沒氣餒,她還是如常早起燒水,給他抹臉,毫不間斷,風雨不改。

  不單如此,即使英名於大白天大都不在房裡,慕夫人還是會親自為他打掃房子,有時候看見他更換出來的衣物稍有破爛,她會親自為她縫補。縱然,要替他買一件全新的錦衣美服,對於慕夫人來說又有何難?唯慈母手中線,兒子身上衣……

  世上有些東西,並不是金銀財帛可以買得到的……

  慕夫人對於英名,可說是關懷備致,無話可說了;她如斯善待此子,除了本著做人應有的良心,也因此子曾不想令她感到不祥,而不欲給她看那八個靈牌;單是這份心意,她已認定他是一個值得疼愛的兒子;甚至乎自從英名回來後,慕夫人更因把全副心神專注於此子之上,而忽略了她的親生兒子應雄,唯是,應雄竟爾沒有絲毫不悅。

  他只是時常自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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