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榮成 > 再見無名 | 上頁 下頁
七六


  「你不想與他的距離愈拉愈遠,怕他見你愈來愈強而難受,但你可知道?你本有資格成為甚至比當今劍聖更強的天下第一劍手,屆時便可受千人拜萬人敬,整個武林會以你為尊?你何苦要為他如此委屈自己?難道,你真的甘心在此窮鄉僻壤陪伴一個殘廢的人,日夜在市集賣武終老?空負了自己的曠世奇材?藉藉無名一生?」

  應雄還是皮笑肉不笑地拒絕:「老鬼的一張嘴巴倒是比蜜糖還要誘人!不過我不覺得目下的生涯有甚麼不好!我們雖然窮,但很開心!」

  是嗎?這真的是應雄的心聲?他真的感到開心?抑或,在他皮笑肉不笑的牽強笑容底下,還有一絲遺憾?一絲盼望英雄成材、卻又為能成材的遺憾?

  他感到不甘的,並不是自己的一生,而是另一個他的一生?他為他不值?

  劍慧又深深的看著應雄,似在重新估計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他看來還這樣年輕,但他的決心與意志,他的苦心,卻比任何比他年長的人還要堅固!還要洞悉事理!

  「唉……」倏地,劍慧仰天長歎一息,道:「看來,老夫再勸下去也是徒然!慕小子,你是老夫畢生所見最頑固的一個年輕人!也將是……一生最不幸的劍手!因為,你的一生,似乎都註定被一個人所負累、牽制,你,只是一個永遠伴在那人身畔的影子劍手!」

  那人?那人到底是誰?應雄怎會不明白?英名亦怎會不明白?

  劍慧最後無奈的道:「慕小子!這樣吧!即使你如今不願入我劍宗,但或許你回去後再好好的想一想,我隨時歡迎你再來找我投入劍宗門下!」

  「我與我兒破軍暫時居於距此兩裡的盤龍鎮『悅天客棧』,你想清楚後若然心意有變,不妨再來找我!」

  劍慧說至這裡,轉臉朝破軍一瞥,道:「軍兒,我門走吧!」

  言畢已與破軍悻悻然而去,破軍臨走前還盯了英名及應雄一眼,似是恨意難消。

  劍慧父子去後,整個樹林,忽地像投進一片無邊的死寂之中,只有不虛為英名貫氣保命的吐納聲,還有英名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良久良久,還是小瑜被這逼人的死寂壓得透不過氣,終於忍不住打開話匣子,戰戰兢兢的道:「應雄……表哥,你……真的不想在劍道上求進?你……真的喜歡過這種生涯麼……」

  一開口便是錯!應雄橫她一眼,示意她別再問下去,因為他也不知該怎樣回答,誰知、仍然氣衰力竭的英名遽地木然的道:「不錯!」

  「大哥,你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此言一出,應雄當場變色,但還是佯裝不在乎,氣定神閑的答:「想?想些甚麼?」

  英名正色:「想一想你自己的將來!別要因為一個已沒有內力的人,誤了你的將來。」

  應雄聞言冷笑:「是嗎?你的口氣怎麼突然像那劍慧老鬼一般『老氣橫秋』?你要我好好想一想,其實究竟想我怎樣?我早已說過,我很喜歡目下這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涯,這種生涯又平靜又令人舒服,一點壓逼力也沒有!不若就讓我來反問你,你認為這種平淡的生涯不好麼?你認為我要好好想一想,亦即是你認為目下你我這種生涯不好了!既然不好,為何你自己又不好好想一想去改變,去發奮,卻又先要我想呀?」

  人間情義真是磨人!他和他,雖互相惺惺相惜,卻又互相負累,陳陳相因,一世一生糾纏不清不休……

  應雄的習劍資質可能與英名相差無幾,惟一張嘴卻不知比英名強上多少倍!若以詞鋒論英雄,應雄簡直已是「天下無敵」!英名被他一口氣「連消帶打」,跟本毫無還「口」之力,他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

  他說不出話來,除了因他詞鋒不及應雄利害,還因為他太明白英雄的一片苦心,他不忍悉穿他為他而埋沒前途的苦心。

  既然英名答不出話來,不虛與小瑜就更不便插嘴,頃刻之間,整個樹林又再陷於一片沉默。

  但,這次沉默並沒維持多久,因為偌大的樹林除了四人的呼吸聲外,驀地,還響起一陣……

  呻吟之聲!

  究竟誰在呻吟?

  英名、應雄、不虛及小瑜不由齊齊朝呻吟聲出處一望,只見發出呻吟的人,赫然便是應雄一直抱著的——秋娘!

  天!她一直一動不動,奄奄一息,儼如死人,勢難料到,卻會在此時此刻終於有回反應,呻吟起來!

  難道,她將要醒過來了?

  當她張開眼睛之時,她已半昏半死的腦海中,又會否仍記得在這世上,曾有一個她寄予厚望的兒子?

  她,會否一眼便能認出自己思念半生的英雄?

  答案很快便揭盅了!

  只因為,秋娘在其呻吟聲中,已緩緩的張開了她的眼睛。

  她終於在自己絕命前的這一刻,徐徐醒過來了。

  可是,秋娘縱然蘇醒,她還是無法一眼認出其親生兒子,緣于……

  但見她張開的雙眸一片迷茫空白,她雖然已蘇醒,卻可能只是死前的迴光返照而已,然而更糟的是她甫蘇醒過來所說的話……

  「啊……」

  「好……黑……」

  她的語音異常衰弱,衰弱得近乎死:「怎麼……連……半點……月光……也……沒有?」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黑?

  不錯!此刻應雄等人身處的樹林確是黯黑異常,惟是,天上還有微弱的月光,秋娘怎麼說連月光也沒有了?難道……難道……

  一直抱著秋娘的應雄與英名立即記起村婦們的話,他的娘親于這十六年間,已因遍尋不獲愛子而哭得半盲了;目下她更瀕死在即,亦即是說,她的一雙眸子不但半盲,可能已經完全盲了!

  一想自己的親生娘親在這迴光返照之後便會隨即逝去,英名不由記起當日慕夫人瀕死前的情景,想到他與應雄的娘,都是那種為兒子不惜犧牲一切幸福的女人,卻始終沒有好的下場;想到他還未及報寸草之恩,好好的侍奉這令人惋惜的慈親,想到她和他最後雖能重逢,卻又即將面臨死別;想到她竟然在臨死前還完全盲了,連見見自己兒子是何容貌的機會也不能有,英名的心,猝地竟痛得如要絞碎一般。

  他雖然仍靠不虛的真氣保命,動彈不得,但還是鼓起一口氣,哽咽的叫了一聲:「娘……親……」

  乍聞「娘親」二字,已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秋娘當場一愣,全身也在顫抖,也許,一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已在她瀕死的血中沸騰起來,她只是聽見這一聲娘親,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我……兒?」

  「是我兒……英雄?」

  「英雄,你……到底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

  秋娘此刻雖已全盲,神智卻似乎並不如村民們所說般瘋癲,也許全因迴光返照之故,一直把她抱著的應雄見她一急起來便全身顫抖,當下鼻子一酸,霎時想起當日自己娘親慕夫人死時情景,他惟恐已氣若遊絲的她會因過分激動而死去,當下溫言安慰她道:「韋……大嫂,你……雖然已經……盲了,但毋庸……操心!你親生兒子……英雄……就在這裡!你在這裡……將十分安全,再沒有人會……欺負你,也沒有人……敢笑……你萬里……尋子,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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