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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他轉過身,不再理會塞壬那雙墨綠色的眼睛,那雙焦慮和信任互相折磨、絕望同希望一起廝殺的眼睛——梅迪納不是不夠聰明,而是太過聰明,所有人對他來說都只有單一的身份,譬如塞壬——她不是亞馬遜的棄徒,不是天生靈魂的歌者,不是矛盾焦灼的女子……對於梅迪納來說,塞壬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只是他的女人。

  斐迪南拍了拍塞壬的手背,簡短溫和地承諾:「放心,我同他一起。」

  梅迪納越行越遠,雙臂遠遠伸開,目光追隨著靈蛇的黑線,用標準的、憂傷的、自怨自艾、惆悵無比的行吟詩人的腔調朗誦著——

  「這藍色的天空為我獨自擁有,即使飛鳥也無法留下痕跡……」

  §World War 2·備戰篇 第四章 驀力亞卡河谷之役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斐迪南這樣自信的神采了,驟然響起的炮聲終於激起了這位元海軍少校的全部熱情。

  再次重申一個認真嚴肅的命題:叢林裡的每一種生靈都有自己的法則和度量。

  譬如說,從這裡——在亞馬遜河靠近下游的一處叢林中,毗鄰亞馬遜王國入口和亞瑟部落聚居地,被冥靈們稱為天堂,被人類稱呼為魔鬼城的處所——到驀力亞卡河谷,應該有多遠?

  如果是一隻沉香龜……嗯,這個前提不正確。如果是沉香龜,那麼這場戰爭再沒有任何繼續的必要。

  如果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男子,在沿途沒有遇到任何襲擊的情況下,那麼大約要在雨林中跋涉三個月;如果是一隻紅斑石熱帶魚,假如它準確地知道該如何從亞馬遜河的幹流轉進驀力亞卡河,那麼,最快的速度是十三天或者十四天;如果是一隻蜂鳥,假設這小傢伙得知女兒被擄走,氣急敗壞以至於超過生理極限一路飛行,那麼不超過一天;而如果是訓練有素的第一軍團……

  非冥靈生物永遠不可能知道冥靈的飛行極限,那些踉蹌的死靈、飄忽的幽靈永遠不可能懂得冥靈的世界。

  真正的冥靈是獨一無二的,許多人曾經因為恐懼或是嫉妒將這種存在妖魔化,但你知道,冥靈的力量是世界上非天神級別的所有力量中最可怕的一種。

  靈力來自于生時的意志力,越是強大、執著、純粹的意志力,一旦擺脫肉體的束縛,就越會顯露出它潛藏的力量來。這種靈力在冥界的河與地獄的火中愈見璀璨,一旦時機成熟並得到召喚,就會在生與死的冥界規則前掙扎咆哮,憤怒不已。

  千萬年來,冥王以天神的力量鎮壓並消滅這些不安定的力量,但所有的天神也都承認,冥靈的力量可以被消滅,可以吞噬然後轉移,但無法被縮小。沒有神明會想到這一天——在神力最衰弱的時候,冥靈中的最強大者可以一躍而起,吞噬神體,改變規則,然後自立為王。

  與亞馬遜人不同,冥靈們一旦遇到轉捩點和風暴時代,它們唯一的反應就是興奮激動而且得意洋洋。它們是歷史天生的叛逆者,它們是亂世唯一的狂歡者。它們的表像是侵略與征服,它們的本質是存在——不苟且的存在。

  絕沒有一個冥靈在生前不曾渴望飛翔——它們生時的雙眼總是仰望蒼穹,追逐流星,欣賞白雲,以閃電和雷鳴為友,崇拜太陽和深邃的群星。而一旦死亡,擺脫地心引力對肉體的可惡控制之後,它們的飛行能力令所有擁有翅膀的生物為之自慚形穢。

  第一軍團起飛的時候,連天空都在為之戰慄。如同萬千道純黑的閃電,撕裂風和雲,撕裂陰雲和藍天。純粹的統治性的黑色消滅了一切光,發出和天神對立的混沌之聲——

  我!我!我!

  斐迪南坐在一隻巨大的靈鷹身上,一邊忍受著速度帶給心臟的強烈不適,一邊無法控制地目送那些作為前鋒的黑色風暴。

  伽奴森森倚坐在他懷裡,儘管臉上還是一副成年人般的無所畏懼,但身體不自覺地貼近斐迪南。他的右耳朵在斐迪南的臂彎間古怪地折了過來,露出這個通體黑瘦的小傢伙的唯一一塊潔白。

  「有時候,我難以想像這些是我的部下。」斐迪南轉頭對梅迪納說,「如果我死了……」

  梅迪納不屑一顧:「你?你死了只會安息而已。」

  斐迪南感受著風帶動長髮的愜意,閉上眼睛:「是啊,我只想安息而已……」

  梅迪納打破了他的幻想:「我們到了——這兒就是驀力亞卡河谷。」

  驀力亞卡河谷,在當地土著人的語言中,是月亮沐浴、蛻皮重生之地。

  大峽谷湍急的水流在這裡變得溫柔而寬廣,河床及其兩岸的坡地終年被陽光和水分滋養著,茂密得幾乎看不見一寸土地。高大的喬木為了爭奪陽光,生長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目力所及,看不出哪些樹是長在地平面上的,哪些樹又是長在河谷土地上的,只有一片氣勢洶洶的綠色汪洋,鋪天蓋地,幾乎令人窒息。

  只有一個點,在雨林中尤其顯眼。

  從天空看下去,那很像是一隻黑色的蜥蜴,但是比照一下樹木的高度,這只蜥蜴大約可以算作一座小山——或者確切地說,這就是一座小型的黑色石山。

  眼下正是黎明,清晨的太陽掙扎著上升,迫不及待地撕去天空女神薄霧的內衣。或許是水汽的原因,也可能是角度的問題,那只黑蜥蜴小山完全地吸收了光線,通體呈現出一種陰沉的黑色,唯有一對「眼眸」顯出空空蕩蕩的血紅。

  如果這座山是人工的結果,那麼無疑是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但梅迪納很是不解,帕其瑪瑪人又不會飛行,再惟妙惟肖也無法欣賞。他們辛辛苦苦地工作,難道就是為了迎接第一軍團的到來?

  靈力線到這裡就中止了,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他們向前。

  梅迪納伸手指了指,一隻鳥靈尖嘯著俯衝——然而俯衝的方向猛然一轉,好像雨林上方站著一個隱形巨人,舉著大棒子橫地揮出——那只鳥靈被橫擊出去,落在黑石蜥蜴上,然後立即融化在純黑裡。

  「看起來很厲害。」梅迪納舒展了一下身體,「斐迪南,我下去看看。」

  斐迪南翻身就跟著跳了下去:「等等,我和你一起。」

  梅迪納一把接住他,責備道:「太冒失了,你是答應塞壬,又不是答應了那個東方紅。」

  伽奴森森不假思索,也跟著跳了下來——但是,梅迪納根本就沒有伸手接住他的意思。

  在伽奴森森經過梅迪納身邊的時候,梅迪納放開斐迪南,用同樣的速度俯衝。他又急又快的聲音混合著風聲,在伽奴森森耳邊響起:「如果你摔死了那是對你不遵從命令的懲罰,如果你夠幸運就立刻學習一下用雙腳吸引氣流來抵消衝擊力的方法吧……嗯,相當不錯。」梅迪納看著那孩子在即將摔死的瞬間,成功地在雙腳集結了大團壓縮狀態的空氣並狼狽著陸,忍不住喟歎,「噢,我的天,亞里斯多德弄錯了——不同重量的物體是同時著地的。」

  與此同時,他感到了一股強大的、可怕的吸引力。

  從梅迪納死去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感受過大地的吸力了。梅迪納立即明白了先前墜落的鳥靈是怎麼回事——這種感覺喚醒了生前的全部記憶。

  沒有人會忘記活著的時候,肉體對於大地的抗拒是何其卑微。對於大地的掙脫是何等的無助,那種久違的感覺一旦襲來,就好像噩夢中的忽然墜落一樣令人乏力。昔日對土地的歸屬感也同時復活,令冥靈忍不住想重溫一回墮落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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