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一一


  小琴她小的時候原喜愛城中的熱鬧,後來因為她的爸爸不許她出門,她也恨不得到外面去游遊走走,那怕只到村外呢,她也覺著比家裡好。如今她卻不喜歡這裡了,她想慕的是那江南。今天,她要在這城裡或是關廂作一件驚人之舉,留下「美劍俠」的永久名聲,以後她就許不再來啦,因為於最近,她就要走了。她的馬一霎時就馳到洛陽的東關,這古老的城池,附近的關廂,坑坎不平,散佈著許多騾尿馬糞的街道,還有笨重的牛車,迂緩地走著。往來的人,穿新衣戴新帽的很少,女人多半是憔悴的。這邊的黃土牆上寫著什麼「小店」,那邊一個低矮的鋪面,有一口豬往裡走去,卻是「豆腐坊」。

  小廟的旁邊是一家茶館,而茶館的右鄰就是孟廣那家鏢店。這時候,這鏢店門前的人,可真不少,原來都是等著看驗屍的啦,這些人一見「美劍俠」打扮得這麼美麗,騎著馬又來了,可都又驚訝又興奮,一齊直了眼睛。小琴就勒住馬問說:「鏢店裡死了人啦是不是?兇手捉到沒有?」

  旁人還沒有回答,有一個戴著紅纓帽的官人走過來說:「蘇大姑娘,你就不必打聽這些事啦!俗語說:三場不可入,就是火場,法場,屍場,你一位姑娘家,老太爺在家的時候我們都有交情,這兒驗屍,驗的又是個男屍,姑娘你還是別看吧!」

  小琴倒不由得臉紅了,說:「我不想看什麼驗屍,我只要找孟廣說幾句話!」

  當時就有人向裡邊喊著。「孟廣!孟掌櫃的!」

  那銀鉤孟廣好象一夜也沒睡覺似的,精神十分的頹唐,走出來唉聲歎氣地說:「姑娘找我有什麼事?我才真叫倒了楣啦!姓於的跟我本來沒什麼交情,不過早先見過面,他是萬里飛俠手下的人……」

  小琴說:「我問的就是這個,我想那殺死他的,一定就是那殺死萬里飛俠的?」

  孟廣說:「這誰能知道呢?不過昨晚上來的那個兇手,確實有些本事,我也走了多年江湖啦,夜裡有什麼響動,我都能覺得,可是昨夜我簡直一點也不知道。再說這姓於的,也不是個膿包,武藝恐怕在我之上,可是他竟就這麼死啦!人生真是生有處,死有地,他死在別處我不惱,他單死在我這兒,幸虧我在洛陽多年,人都認識我,要不然真得受連累,可是在我這門裡驗屍,這也夠喪氣的啦!我真後悔我留下他住!」

  小琴又問:「騰雲虎走了沒有?」

  孟廣搖頭說:「我不知道,得啦!昨天那事更別提啦!姑娘您就快請回家吧!」

  小琴卻不聽他的,反倒一直策馬向城中走去。她進了東門,這條繁盛的大街,往來的人全都站住看她,有的在笑——可又像是不大敢笑,有人卻彼此地悄悄談論,她在馬上又氣又急,只嚷嚷著問說:「誰知道騰雲虎在那兒住?快告訴我!」

  旁邊的人卻都趕緊躲避,沒有一個答話的,好象這麼大的洛陽城,人也都怕騰雲虎,也許是都不敢管閒事,但是可都又爭著來看她,離著有數丈遠,都追隨著她,越聚還是人越多,看得她的心裡直冒火,臉上也發燒,心裡說:「我是幹什麼來了?騰雲虎,楚江涯,陳文悌,一個也找不著,只叫這些人看,為什麼呀?……」

  她恨不得掄鞭子找一個可恨的去「吧吧」地打。就在這時,她還沒走到十字街口,忽見路南有一家酒樓,從樓上擲下來一束牡丹花——洛陽的牡丹本是出名的,出產得也多,現在正是盛開的時候,街頭隨處有折枝的和連根叫賣的,但牡丹這種富貴花,只要是折下來的,當日便易萎謝,如今擲下來的是兩枝白牡丹,花兒還沒有怎麼開,就掉在泥裡了,小琴不但一驚,還惋惜這委地的名葩,而憎惡這擲花的人。她一抬頭,見酒樓上欄杆裡站的正是楚江涯,穿得很闊,倒背著手兒,象在仰面看天上的浮雲——這是故意裝的。其實,小琴的心裡明白,他是擲花來調戲,當時就更為大怒,然而,「楚江涯是一個年青的男子,又沒有太大的仇,他擲花,也妨礙不著我,我雖然正在找他,可是見了面了,倒有點不好意思先向他說話。」

  這時跟隨看熱鬧的那些人,可都「哈哈哈」忍不住地大笑起來。楚江涯在樓上低頭一看,這些人都哄那蘇小琴姑娘,他倒不由得有些氣惱7,當時就轉身進樓裡邊去了。小琴以為他是躲了,想著:「是不是這次可以饒他?他雖然也可恨,但究竟不是騰雲虎呀?」

  剛待撥馬再走,又見楚江涯原來急匆匆地跑下樓來了,走出門外,向那些人勸著說:「你們何必跟著人家小姐?這成什麼事體?都走開吧!」

  又向一個窮孩子說:「把這幾枝花兒拾起來,拿水去洗洗,就送給這位小姐吧。這花兒很好,剛才是我無意掉下來的。」

  那窮孩子聽了他的話,卻從地下拾起花兒來,也不洗,就要遞在小琴的手中。小琴卻忿然地用鞭子一抽,將花兒打得粉碎,花辦花葉都濺到楚江涯的臉上,小琴並且在馬上探身再掄鞭子,就向楚江涯去打。楚江涯沒有提防,「吧」的一聲,鞭子打在頭上,他趕緊躲閃,小琴又拿鞭子抽來,楚江涯一伸手,就將鞭梢兒揪住,他也滿面通紅,問說:「小姐!你這是為什麼?」

  小琴一面用力奪鞭子,一面忿忿地說:「為什麼?因為你跟騰雲虎是朋友!」

  楚江涯奇異著說:「我跟他雖是朋友,但是他幹他的事,我幹我的事。」

  小琴用眼瞪他,說:「你也不幹好事!」

  楚江涯擺手說:「不然!蘇小姐你錯疑了我了,我只想為你府上排難解紛!」

  小琴說:「呸!你不過比騰雲虎能說罷了,快告訴我,他住在那兒?」

  楚江涯搖頭說:「這我不能夠告訴你,不過我也向你說實話,他確實沒走,他有飛簷走壁的功夫,還會打鏢,他已懷恨在心,遲早要去復仇,我知道姑娘必然不怕他,並且你的三兄。也有好本領,只是冤仇何必深結?姑娘你這樣一位美貌的小姐,跟他也犯不上。我願意還是請你的三兄出頭,我為兩家排解,我在洛陽不走,也就是為這事!」

  小琴卻依然忿怒,說:「誰聽你的?」

  她用力地奪鞭子,楚江涯卻揪住那頭兒不首放,她就要自腰間抽寶劍,楚江涯這才撒了手。小琴還要拿鞭子去抽他,楚江涯趕緊回身躲開了。他站在酒樓的高臺階上,說:「姑娘你打我,我也不能還手,但是將來,你必知道我是個如何的人!」

  ——他此時只有點兒懊喪,卻不生氣。小琴見他不生氣,自己也不能夠太不講理了,同時想著。「反正這次進城,沒有白來,打了楚江涯,騰雲虎也得知道,只要叫他知道我並不怕他們,就完了。」

  於是,撥馬就向東馳去,也不管有多少人看她,她就白綢的汗巾隨風飄飄,又出了洛陽的東門。路過孟廣鏢店門首,見那裡的人仍然不少,她也不再細看,馬就一直回往了隱鳳村,抬頭看見了家門口的那塊貞節牌,她又覺著:「剛才的事情做得太不對吧?爸爸回來要是知道了,一定得生大氣吧!」

  她下了馬,將馬交給了僕人,手按著劍柄,就跑進門去。到了裡院,還沒有回她的北屋,忽然聽見西屋裡有人急躁說話之聲。雖然說話的聲音不太高,可似乎是在打架,她就不由得一陣詫異,趕緊先往西屋走去,卻聽屋裡是嚴厲的老蒼聲音,正在斥責著說:「你作的這事,叫我非走不可了!真是殺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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