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8吾國吾民 | 上頁 下頁
一二


  陡聽此言,伍定遠情不自禁仰起臉來,面上筋肉不住顫動。鞏志貼住了上司的耳孔,輕聲道:「卑職心中堅信,盧大人他啊……」

  「也不會責怪您一句……」

  聽得鞏志的安慰,伍定遠嘴角下彎,猛地滾落了兩行熱淚。

  天下最得寵的幕賓,絕非什麼奉迎拍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貼心知己之士。鞏志追隨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結所在,區區三言兩語說來,便已點破了老闆的心事,卻也讓他墜下了英雄淚。眾參謀見老闆哭了,一時惶急無比,便要圍攏搶話。鞏志搖了搖手,示意他們退開,跟著將毛巾交了過去,輕聲道:「都督,洗臉吧。」

  伍定遠將毛巾掩住了臉,他壓抑聲息,上身前傾,渾身不住抖動。鞏志也默默守在一旁,任憑老闆宣洩心中苦悶。

  「讓你們擔心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伍定遠慢慢收了淚,雙手抱胸,腰挺背直,便又恢復得剛毅穩重。他見眾將望著自己,便揮了揮鐵手,低聲道:「都過來吧。」眼見老闆恢復了,眾參謀自是大喜過望,雖不知鞏志使得是什麼神奇辦法,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

  劈劈啪帕……廟裡頭傳來鞭炮聲,遠遠聽來,更襯得殿裡的寧靜。伍定遠此時身在山門殿,他聽得殿外鞭炮聲不絕於耳,想起這一年來發生的大小事,驀地之間,竟是面露倦容。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今年好容易在襄陽打了一場勝仗,方得快快樂樂返京過節。誰曉得昨晚三更才把行李放下,天沒亮便給兵部召回,上繳「走馬符」。之後首輔午宴,下午再去威武軍營聽取軍機,臨到晚間,卻還有場祈雨法會等著自己。

  伍定遠縱是鐵打的,也該休息了。他打定了主意,無論這幾日發生了什麼事,都得在家裡陪著老婆小孩,他拿起了毛巾,狠狠擤了擤鼻涕,便道:「你們還有什麼公文,這會兒趕緊拿來用印吧。我這幾日都不去衙門洽公了。」聽得大都督想歇息了,眾將趕緊翻開隨身卷宗,全都忙了起來。

  正統軍下轄一百四十個衛所,公文之繁,政務之廣,幾與京城半數衙門相關。除兵部外,尚有工部的軍器器械、太僕寺的牧馬、吏戶兩部的用人與銀餉……是以每回伍定遠返京述職,總有看不完的公文卷宗。伍定遠昨晚半夜才回家,黎明即起,自是沒睡安穩,正閉目養神間,聽得岑焱笑道:「都督,我的本子來了,請您過目吧。」

  伍定遠眯出眼縫去瞧,只見面前捧來了小山高的帳本,轟地一聲,全都堆到了老闆腳邊,嚇得伍定遠張大了眼,險些從凳子上掉落下來。

  岑焱身為掌糧官,率先捧出了山高帳本,自讓伍定遠煩心不已。帶兵打仗不光是騎馬吆喝而已,馬要吃草,人要吃糧,小兵小卒也不能白打仗,縱是富豪之家,卻也供養不起三千兵馬。伍定遠雖是儉省之人,可平日裡卻只懂得勒緊褲帶,說起管帳學問,自是一竅不通。眼見帳本堆得老高,只得勉強翻了翻,奈何面有倦色,雖把帳目看入眼裡,卻是一二三四五,神仙盡跳舞。鞏志看入眼裡,便道:「今兒都督累了,你改日再呈上吧。」

  岑焱慌道:「不行啊。這些都是去年的款子。戶部不及撥,全仗夫人代墊了。我這個月再不去戶部核銷,以後便請不到款了啊。」

  這岑焱昔日是柳昂天帳下的小卒,專在居庸關押糧,之後隨著定遠南征北討,管帳資歷已達二十餘年,便做商號帳房也成了。鞏志雖是首席參謀掌印,管帳功力卻遠遠不如岑焱。聽他如此說,只得將帳本接下了,喊道:「下一個。」

  話聲甫畢,這回上來的卻是「掌令官」高炯。看他奉上的冊子薄薄一本,卻不知作何之用。

  伍定遠不喜歡看帳,卻喜歡讀書,眼見本子甚薄,便也翻了翻,這回裡頭沒了煩瑣數字,卻多了十來個人名,見是「劉星火」,「虎大熾」、「張照煜」……全是些不相識的人名。不由蹙眉道:「這是幹什麼來著?」

  高炯忙道:「回都督的話。這幾位都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均盼精忠報國,追隨都督帳前。」

  伍定遠聽得這些人是成名豪傑,便又低頭翻看名冊,可反來覆去間,卻還是認不出人來。只得啟齒來問:「這個『劉星火』是幹什麼的?我怎沒聽過他?」

  高炯忙道:「這『劉星火』是個川佬,本名叫『劉世珍』,因專使流星錘的功夫,便改叫『流星火』,順口說、方便記。」聽得「劉世珍」二字,這會兒便讓大都督認出人了。頷首道:「原來是川中四傑的劉世珍。他本來的名兒很響亮啊,為何要無端改名?」

  話才出口,卻見高炯乾笑,燕烽強笑,岑焱則是嘻嘻哈哈地竊笑,轉看鞏志,卻早已背轉身去,故做不知。伍定遠心下醒悟,自知失言了,只得揮了揮手,沉聲道:「下一個。」

  大都督坐于凳上,面前參謀一個個照輪而來,模樣好似大夫看診。這回輪到燕烽來了。看他動落俐落,才一跨步行出,上身前傾,單膝觸地,跟著從懷中取出一道公文,凜然道:「啟稟大都督!太僕寺卿來報:西域使臣進貢天房神馬二百匹,為免王公大臣搶先來占,還問請都督早下公文,將天馬留作戰地之用。」

  聽得天馬送來,眾將官喜出望外,饒那軍紀嚴明,卻還是歡呼了起來。

  怒蒼鄰近西域,多年基業之下,諸將各得神駿座騎。每回與朝廷野戰,自要大占上風。其中兩匹玉驄體態雄大,座鞍離地丈許,便交給兩大元老來騎。一是石剛的「黑象大驪」,另一匹則是陸孤瞻的愛騎「綠爪玉驥」,皆可拖五百斤重的火炮。余將或乘皇馬「烏雲帶雪」、或乘戰馬「雲裡騅」,或擁長力、或好衝撞,不一而足。看這回托了西域使臣的福,天房名駒送來,或能扭轉劣勢也未可知。

  難得好處自行飛來,眾將自是摩拳擦掌。誰都想撿上一匹千里名駒。伍定遠曉得他們的心情,自也點了點頭,正要接過公文,卻見鞏志口唇欲動,好似有話要說。

  二人默契非常。伍定遠稍稍點頭,鞏志便已附耳過來,低聲道:「都督,那匹赤兔馬……可一路跟上來了……」天下第一名駒現身,伍定遠自是心下一凜,忙壓低了嗓子,輕聲道:「你是說……那匹馬兒跟著進京了……」鞏志點了點頭,附耳道:「趕不走,抓不到……從襄陽城一路跟著北上,就是跟著囚車……」

  犬馬戀主,不忍與主人分離,總教人不勝唏噓。眼見大都督歎了口氣,鞏志輕聲又問:「都督……這事可要告訴娟小姐?」伍定遠一臉煩亂,只提起了鐵手,撫面道:「再說吧,能拖就拖……夫人那兒,你也別露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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