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8吾國吾民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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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正統軍老將回來了。他們滿身征塵,一臉風霜,在這元宵燈會裡冒出來,當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裡的行情,一見大都督駕到,忙來帶頭呼喊:「恭賀爵爺凱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於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誨!」 「嗯?」下巴仿佛動了,鼻孔依稀有氣息噴出。侯爺雙眼半睜半閉,逕從眾人面前穿了過去。 陳得福吃了一驚,看別人官越大,廢話越多,這伍大都督卻反其道而行。眾官員本在等著伍定遠訓話,卻只聽了一個「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卻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眼看算盤怪正要大聲嚷嚷,呂應裳卻猛使眼色,示意諸人噤聲。 場裡全靜下來了。在陳得福的注視下,伍爵爺已然默默離開了。看他個頭雖大,腳程卻慢,宛如八旬老翁過大街,一路安步當車。眾人雖巴望爵爺早些離開,卻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聽腳步聲響。 經一響而二響、聽三響而五響,腳步越來越遠,最後遠處又次傳來結結巴巴的問候聲:「五……五猴……吼也,咱……咱們聽您……聽您教誨……」 「嗯?」 鼻哼再響,不速之客遠走,廣場裡再次爆出歡笑聲。只見兒童奔跑、父母賞燈,文武百官也各自談笑應酬:「唉呀,福公公,到底皇上說什麼來著啊!」「喝!於有刺!于有刺,呸、湯太咸,湯太鹹,可把咱家狠狠罵了一頓哪!」 背後傳來哈哈大笑,伍定遠一行人卻已走得遠了。肥秤怪啞然失笑:「若林,這……這算是什麼啊?」呂應裳微微嘆息,道:「沒什麼,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呂應裳卻只瞧著伍定遠的鐵手,一時微微歎氣。 自武英至正統,朝廷一共出過三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談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懸河之輩。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點將臺上講說兵法,沒一個時辰不下來。誰曉得輪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卻成了這個聾啞頭陀,連話也說不清了。官場磨劍二十年,別人越磨越光采,定遠卻越磨越晦暗。以前做個小捕頭,他還喜歡拉著下屬喝酒,有時說些小故事,有時談些大道理。可中年後積累軍功,他的話卻越來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寶座後,更只剩下這聲「嗯」,不見其他。 身為大都督,伍定遠的寡言是出了名的,舉凡上朝面聖、點將閱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頭兒眯眼昏睡,任憑滿朝文武吵的翻天覆地,百官說的口沫橫飛,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兒,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開眼,定遠沒什麼雄心壯志,卻很關心一件事。那件事讓他生死以之,十年來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說起那只老鐵手,人人都曉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寶貝。吃飯戴著它,打仗戴著它,拉屎戴著它,除非在戰場上受了毀傷,誰都不能讓他解下來。 戰火騰燒十年,鐵手壞了又補,補了又壞,佈滿刀斬劍痕,望來極不雅觀,也無衛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贈給他一隻全新鐵手,純鋼打造,刀槍不入,盼他早些換上。可丈夫收下後,卻只高懸床頭,不願換上。爾後皇上嫌他寒酸,便也賜來純金龍手,上刻銘紋,昭顯國功,可定遠卻將之供上案頭,早晚焚香三次,當作牌位來拜。 定遠很固執,卻沒人懂得他固執什麼。為了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氣,老婆氣他,皇上罵他,連文武百官也說他以清高驕人,故做姿態。 整整十載雨露風霜,儘管眾說紛紜,定遠卻不曾解釋過一個字,他只是默默地、啞啞地、頑強地戴著他的老鐵手,上起帝王嬪妃、下至黎民百姓,誰也拿不掉它。 百無聊賴的人間,大都督戴著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過之處,百官莫不作揖讓道,稱他「爵爺」者,必是文官,稱「都督」者,必屬武人。爵爺倒也公平,無論誰來問安,大都督以不變應萬變,全都應以一聲「嗯」,別無贅言。肥秤怪過去曾與伍定遠見面,當時雖不曾細談,卻也隱約覺得此人口才不露,頗有口吃跡象,萬沒料到官位越高,終於原形畢露了。耳聽議論紛紛,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裡全都掛著笑,呂應裳便歎了口氣,道:「你們別小看爵爺了,其實學問到了他這個境界,每個字都大有深意。哪,你們瞧清楚了……」 眾人眺頭去看,只見廣場裡經過了一名老人,年約八十,對著大都督行禮。眾人遠遠來聽,只見爵爺微微頷首,應道一長聲:「嗯……」眼見眾人一臉納悶,呂應裳便解釋道:「懂了麼?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爺的『嗯聲』便顯得悠長,示意尊敬友善。」湯太廉也湊了過來,訝道:「原來如此,那要遇上年少無品的,他會怎麼嗯?」 「嗯。」遠處傳來短促鼻哼,眾人急急回首去望,驚見爵爺面前經過一名油頭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卻只眉宇低陳,匆匆而過。眾人聽在耳裡,驚在心裡,方知其中大有玄妙。聽得呂應裳不住解說,福公公便也走了過來,笑道:「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爺,他卻連哼也不哼,那是什麼景況?」呂應裳歎道:「那可慘了!」眾人大驚道:「慘了?什麼意思?」 呂應裳歎道:「據我所知,伍爵爺為人最講禮數。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說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給衙門暗中查訪,總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驚,一時口中乾笑,眼珠兒直轉,想來是要請皇后娘娘救命了。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爺的嗯聲暗藏玄機,分親疏、別遠近、獎善忠、貶奸邪,當真一「嗯」足為天下法,隨心所欲不逾矩。陳得福聽出了訣竅,更是滿心仰慕,便也學著鼻哼起來。 「嗯……」、「嗯?」、「嗯。」、「嗯!」眾官員一旁聽著,正待群起仿效,卻見都督轉過頭去,對著空曠無人處嗯了一聲。於主祀驚道:「這……這是怎麼回事?」呂應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華山上下的胡謅本領,喃喃地道:「這……也許是夜斷陰、日斷陽……那也未可知。」 聽得鬼魂飛出,眾人內心震撼,急急奔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卻見大都督仰起頭來,對著天邊明月嗯了一聲。眾官大驚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麼?」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眾人還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擰過了鼻涕。他的腳步越走越慢,眼縫越眯越緊,嗯聲越來越長,正要低頭打鼾,猛見他雙目圓睜,口中居然「啊」地一聲,發出了別的聲響。 一個隻會「嗯」的人,此時卻「啊」出聲,這是主何吉凶?眾人張大了嘴,全都望向呂應裳,要聽他如何解說。這華山首徒卻早已溜得不見人影了。在眾人的注視下,大都督「啊」過之後,竟又呵呵笑了起來,跟著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戰場辛苦,終於發瘋了。文武百官自是滿心駭然,一個個尾隨去看。只見大都督越奔越快,他來到一處燈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著棚內。陳得福等人見得明白,只見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裡賞玩免子燈。猛在此時,大都督撲入棚內,一把將她摟住,跟著向天拋去。 「小花花!」伍大都督兩手拋起寶貝女兒,歡容道:「咱的小花花!給爹抓到羅!」 小花花俗稱華妹,正名伍崇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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