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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一局殘棋

  殃及池魚、神秘陰神

  周十餘裡的大明湖,占了濟南府城面積的三分之一以上。這裡的風景可說有口皆碑,清明時節,這裡的景致,令人想起煙雨江南。夏天,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鎮江劉鐵雲寫了一本名著老殘遊記,把大明湖的影色描繪得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書上有一段:到了鐵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宮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裡,看得明明白白……

  千佛山就是曆山,在城南五六裡。在大明湖不僅看不到千佛山的倒影,甚至看不清千佛山。出北水門,在與濟水合流處,卻可以看到東北十五裡外,虎牙傑立、孤峰兀拔、青崖翠發,望同點黛的華不(音:花附)注山。

  那時,湖西的曆下亭確是全湖風景最勝處,但楹聯中沒有狀元郎道州何紹基的大手筆名聯,中間也沒有乾隆皇帝的禦書碑,因為目下是雍正九年清朝節前後。

  雍正大帝的文治武功,那是沒有話說的,是他,奠定了滿清皇朝三百年的大好根基。同時,不論是對內或對外,他所殺的人,數量之多,也是數一數二的。他所掀起的文字獄大風暴足以令那些懷念大明皇朝,心存漢室的讀書人沒齒難忘。他所豢養的皇家特務血滴子,也令武林人聞名變色,今天下臣民膽戰心驚。

  天剛破曉,寒風刺骨。湖面上,煙水朦朧。湖岸的垂柳抽出新技,湖面卻沒有荷花。

  北面第三根亭柱下,端坐一個年輕人。前額剃得光光亮亮,腦後吊著黑油光亮的豬尾巴——髮辮,長及背腰。穿一襲黑袍,外面加一件時髦的馬褂,那一排搶眼的珠扣,很像是名貴的珊瑚珠。這說明了年輕人的身份地位,決不是普通的升鬥小民。當然,人是衣裝,佛是金裝;年輕俊秀的人,穿上好的衣著,可增加三五分英華的氣質,至少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

  這年輕人坐得端正,全身放鬆,雙手按在隱藏在袍內的雙膝上,雙目似閉非閉,呼吸深長不絕如縷。在這裡,經常有起得早的人,在附近活動筋骨。但這幾天細雨霏霏,清晨已不見經常來散步活動的人,除了水禽的鳴聲,寂靜冷清不見人跡。

  他已經坐了一個時辰,天沒亮就來了。

  久久,輕微的腳步聲入耳。

  他像個入定的老僧,更你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終於,近旁的水香亭多了一個人,面向湖凝立。

  西面不遠處的鐵公祠,也有人影移動。

  出現在水香亭的人,是一位穿短襖的中年大漢,劍眉虎目,留了大八字鬍,面向著湖心,突然以僅可讓對方聽得到的嗓音說:「風蕭蕭!」

  「雨飄飄。」年輕人以同樣的聲韻回答,但坐式絲毫不變連眼皮也沒眨動一下:「不要回頭看。」

  「天佑明!」大漢又說。

  「水波不興。」

  「可以就教嗎?」

  「不行。」年輕人斷然拒絕:「事情已經辦妥,信物留在雲莊的雪香林月階右首小石獅後面,匣中有待驗的首級、龍紋匕、六指右掌。你們所要求的信物,都有了。」

  「謹代泉下眾父老,致哀誠謝忱。」大漢眼中有淚光。

  「你會水性嗎?」年輕人問。

  「這……會。」大漢遲疑地答。

  「能潛泳多遠?」

  「百尺左右。」

  「很好。」

  「這……」

  「你已被人跟蹤,最少也有四個人在伺伏。現在,你悄悄下水,向南潛泳,潛得愈遠愈好,從岸旁的蘆葦深處登岸脫身,你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這……不可能的……」

  「世間沒有有可能的事。如果你居然小看了濟南三傑,那你活的時日必定有限了,除非你不是匡山水社的漏網之魚。」

  黃岡河旁有一座小鎮,叫匡山鎮,位於府城西郊五六裡,鎮北的頗有名氣的黃岡石橋。橋本來叫匡山橋,百餘年前黃岡河于塞便成了廢橋,後來挖通貫通鹽河,才改成石橋。五年前,匡山鎮的一位富紳王隆武,在自己的遊艇上成立吟詠小社團,取名為水社,經常邀集一些騷人墨客聚會在遊艇上,吃紅燒蹄膀喝高粱吟詩永對。酒酣耳熱之後,吟的詩作的賦難難免有點走樣變味,從風花雪月扯上了現實人生,少不了懷念逝去的歲月,故國的河山。其實,這些年齡最大的,不超過花甲。可以糊得很,所發的感慨牢騷,只是無謂的感情作用,缺少實質的痛苦經歷內涵。

  好像王隆武在喝足了黃湯之後,吟了兩句詩,其中一句是什麼:「披髮左衽淚相看。」

  好像聖人也曾經讚譽過管仲尊王攘夷的不世功業:「微管仲,整頓其披髮左衽矣!」意思是說,沒有管仲,我們都已成為野蠻人了。

  滿清人並不是披髮左衽的野蠻人,而是留辮子穿胡服的遊牧民族,目下漢人的主子。

  士大夫們肚裡裝滿了酒和紅燒蹄膀,笑得流出眼淚卻是真的,至於是不是真的為了披髮左衽而流淚相看,恐怕很難令人相信了。

  濟南府的官府中人是相信的。城東城守營那位城防管帶葉赫不但相信,而且暴跳如雷,親自帶了八旗兵勇健營精銳,會同府衙威震齊魯的巡捕濟南三傑,午夜包圍匡山鎮,一口氣捉了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六名老少男女。

  大明皇朝覆滅後,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年號就是「隆武」,繼續與滿清周旋,鄭成功曾經率兵反攻至南京。

  王隆武的名字,就是叛逆的確證。他那一句似通不通的歪詩,當然大逆不道,該誅九族的反清鐵證。

  就這樣,砍掉了一百五十六顆腦袋。

  心驚膽跳的濟南人,都感到非常奇怪。那天的遊艇上酒足肉飽,隨口吟出的詩,是怎樣傳出來的?怎麼居然傳到不懂漢語的葉赫耳中的?

  還有,葉赫出兵,不會同府街的知府、同知、糧捕通判、巡檢,那是滿兵的特權,並不足怪,怪的是僅帶三位巡捕,巡捕算老幾?歲月如流,五年過去了,匡山水社的血案已被人所淡忘,濟南城的太平盛世中日漸繁榮,人口日增,並不因少掉百十顆腦袋而有所影響。

  這件血案牽連並不廣,水社的成員為數有限,據說已被一網打盡。但在人們的耳語中,聽說王家的幾個傭人,在大兵合圍的前片刻逃掉了,至今下落不明。

  水香亭的中年大漢失了蹤,曆下亭的年輕人坐式絲毫不變。

  久久,一位青衣大漢跨人曆下亭。而水香亭中,三位大漢分站在亭外發呆。

  大漢終於站在年輕人面前,一雙鷹目淩厲地在年輕人全身上下搜索。

  「你,站起來。」大漢用洪鐘似的大嗓門說。

  年輕人雙目睜開了,瞥了大漢一眼,眼中有疑雲,也有令人莫測高深的笑意,然後從容起立,極有風度地整衣。

  「請教,尊駕有何見教?」年輕人泰然問。

  「你貴姓?」大漢問。

  「姓黃……」

  「王什麼?」大漢搶著差問。

  「姓黃,大肚黃而不是三劃王。」年輕人加以辯正。

  「哦!你是……」

  「區區必須回答嗎?」

  「是的。」大漢斬釘截鐵地說:「在下在辦案,濟南南天浩。」

  乾坤手南天浩,威鎮齊魯的名捕,濟南三傑的老大,一雙手不畏刀砍劍劈,擒捉人犯很少動用兵刃,徒手擒人有如翁中捉鱉。

  「區區黃升平,昨日落店悅來老店,從京師來,南下遊玩,三日後動身下江寧。」年輕人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一一道來,氣度雍容,一看便知是頗有身份的地位的人。「黃升平?」乾坤手粗眉深鎖,似是自言自語:「京都四公子之一的升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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