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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鄰房雖然名義上稱鄰,事實上至少有三分之二不是連在一起的,只有普通的客房,才作鴿籠似的毗鄰排列。

  他這座上房的外間右壁,有一座小窗斜對著右鄰房的內間外廊,可以看到廊後泄出的燈光,猜想那一面一定有一座小窗,所以不但看得到斜映的燈火,也可以聽到內部所傳出的聲息,那座小窗並未關閉。

  這裡是山下,沒有山上涼爽。

  晚上旅客不關窗,是最平常的事。

  他隱約聽到微弱的呻吟聲,一種並非全然痛苦,而出於本能所發的虛弱、絕望、無助的呻吟。

  右鄰是兩個女人,這是乾坤手告訴他的。

  半夜三更,顯然這兩個女人有了困難,他首先應該通知店夥前來處理。

  可是,想想卻又覺得不妥,店夥可以處理急病,但對方如果是久年患下的老病老痛,把店夥叫來,豈不三方面都尷尬。

  有外來的意外事故分心,警覺性便會自然地減弱。

  不久,間歇性的微弱呻吟逐漸消失。

  他心中一寬,沒有意外需要擔心了。把燈蕊挑散,調低,室中一暗。

  剛趕走帳內的蚊蟲,剛放下帳,剛脫掉靴想就寢。

  一陣奇異而悅耳的低吟聲,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是先前那種虛弱、絕望的呻吟,的確是一個女人在低吟某一段詩或詞,字音卻難以分辨清楚,但聲調確是曲牌,像是浪淘沙,更像聲聲慢。

  低吟的音調很美,音色明晰,高低曲折控制得恰到好處,節拍雖然並不分明,但相當圓熟有致。

  可是,隱隱出現另一種奇怪的旋律,憂鬱、低徊、傷感、如泣如訴……本來悅耳的低吟,逐漸變成傾訴感情的聲調。

  他有點感傷,也逐漸進入恍惚朦朧的境界。這種聲調,聽久了就會令人鬆弛,消沉,昏然欲睡。

  他現在就逐漸進入這種迷離恍惚境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意識逐漸模糊,懶洋洋地不再管身外的事,失去對外界的反應。

  低吟的聲浪,逐漸變成了另一種聲調。

  片刻,他緩緩地穿回靴,本能地伸手抓起枕旁的劍。

  如在平時,他必定將劍佩上的,這是習慣養成的本能反應,身在險地的武林人必須帶自己的兵刃。

  可是,他重新將劍放下,目光呆呆地注視著微弱的燈光。

  房門悄然而開,一個年約花甲的老婦進入外間,披散著一頭灰長髮,真像個鬼,行動無聲無息,像個有形無質的幽靈。

  老婦推開了未加閂的內間門,發出低沉的古怪聲音。他緩緩站起,注視著老婦。

  老婦口中喃喃有詞,徐徐轉身舉步。

  他亦步亦趨,跟在老婦身後。

  鄰室的外間一燈如豆,老婦推開了內間門,閃在一旁,口中仍然不斷地念念有詞。

  他夢遊似的站在內間門口,目愣愣地往裡瞧。

  燈光幽暗,而且用衣物擋住向外的光,光不但照不到他的身影,而且集中在設床的一面。

  床頭有座梳粧檯,一個千嬌百媚的緋衣女郎,正在用一雙半裸的纖纖素手卸裝。

  那誘人的飽滿豐盈胴體,在那誘人的緋色寬大的長袍內半隱半露,水紅色的胸圍子似乎已解了一條束掛帶,半裸的大半胸脯實在誘人。

  女人美麗的面龐,正斜對著他,水汪汪的明眸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他邁步入室,緩緩接近。

  老婦站在門口,口中仍然念念有詞,那雙銳利的,仍然年輕的老眼,逐漸出現陰鷙、冷厲似利劍的光芒。

  女人玉臂一張,向他緩緩伸出,嫣然一笑,百媚橫生,腰間絲帶已解,袍襟分張,半裸的玉體,在燈光下發出誘人情欲決堤的魔力。

  他仍緩緩向前接近,雙手伸出了。

  女人也向前緩緩挪步,緩緩相迎。

  外間的房門是虛掩的,前面的花窗也是半掩的,外面的聲息,可以毫無阻滯地傳入。

  「三更天,正是鬼魅四出擇肥而噬的時候。」外面突然傳入年輕女性悅耳的聲音,聲不大,但入耳清晰。

  「是的,酆都廟是泰山王的血食殿堂。」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泰山王是十殿閻王中的第七段閻王,附近有鬼是可能的。這家客棧太大太廣,但旅客卻少得可憐,人少陽氣也少,有鬼出沒並非奇事。」

  「鬼真能惑人?」第一位說話的女人問。

  「可能的。」

  「怎麼惑人呢?」

  「陰間與陽世大同小異,鬼同樣會用各種手段感人。鬼同樣也有七情六欲,惑人自然脫不了也用這些伎倆。」

  「用哪些伎倆呢?」

  「人的陽氣有衰有旺,福澤有厚有薄,所以所用的伎倆各有不同,各盡其妙。」

  「比方說……」

  「比方說,對某些人就該用某一種手段。比方說,威迫、利誘、財引、色誘,先找出對方的弱點,一而再試探,一種方法無效,改用另一種或第三種。總之,早晚會成功的,因為鬼很多而且比人聰明,人比鬼要脆弱多了。人失敗的機會很大,因為人早晚會變成鬼的。」

  老婦的念咒聲漸變。

  舒雲的茫然目光,被這些外來的清楚對話所影響,眼皮開始眨動。

  老婦大袖一揮,一股罡風向舒雲的背影襲去。

  同一瞬間,妖豔的女郎右手一抬,五指齊伸,半裸的胴體撞入舒雲懷中,纖纖玉指成了殺人利器,插入舒雲的心坎要害,食中兩指有如鋼錐,而她的左手,也像豹爪般抓向舒雲的咽喉軟弱部位。

  生死間不容髮,舒雲恰好神智倏清,突然如其來的變化,一切正常的反應已無法發揮功能了。

  像他彈琵琶一樣,已用不著指揮手指去叩弦按碼,而是手指自己去移動,已形成不需神意指揮的反射作用。

  「啪啪!」他雙手齊動急封。

  可是,身後的無情罡風他卻不知道症兆,砰一聲悶響,袖風及體。

  「噗」一聲響,他重重的撞在女人身上,壓力千鈞,兩人撞翻在地跌成一團。

  他封住及喉手爪的右肘,湊巧地先一剎那撞中女人的左額,力道甚猛。

  他感到背心發麻,喉間發甜,眼冒金星。求生的意志支撐他度過難關,把女人壓在下面,立即側滾兩匝。

  同一瞬間,老婦急搶而入,伸手便抓。

  同一剎那,「砰」一聲大震,喬綠綠與青姨撞門而入,向內間急縱。喬綠綠在前,她的劍在破門時已經出鞘。

  「下殺手!」落後的青姨急叫。

  老婦沒料到他仍可滾動,一爪落空,如果再追擊,勢將被沖入的喬綠綠從後面痛擊,立即斷然放棄追擊舒雲的舉動,順勢扶起被撞昏了的女人,湧身飛躍而起,「砰」一聲大震,撞毀了後窗沖到室外如飛而遁。

  ***

  玉皇廟是登山大道終止處,再往上走便是小道了。

  往上看,盤崖迭蟑,氣溫下降,稱回馬嶺,坐騎不能再上了,那座大石坊叫石關,也叫天關,馬匹必須留在下面。至此,登山將近半程了。

  官府在此地建了招待所,山民也在此地建了市街,有幾家中型規模的旅社,有酒肆,茶坊,香燭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福裕老店,是這地方六座旅社中,規模最小的一家,但因為位於街尾,顯得較為幽雅,房舍也寬闊,進香的人與遊山客,並不喜歡在該店落腳。

  山上本來就幽靜,住在街中段比較熱鬧方便些,所以生意比不上其他五家客店,但住進來的旅客,身分地位似乎要高些。

  東院兩進客房,全住滿了各式各樣遠道來進香的香客。有些帶了內眷,有些帶了保鏢,有些帶了健僕……

  八間上房與兩座廂間,共住了三十餘名男女老少。

  看外表,他們似乎互不相識,對進香卻十分虔誠。下面裡餘的老君殿,與這裡的玉皇殿,是他們燒香叩拜最多的地方。

  反正逐廟往上拜,拜完又回店,天知道他們哪一天才能拜完所有的宮觀?

  上面至泰山絕頂的玉皇項太清宮,沿途大大小小廟宇,沒有四十座也有三十出頭。

  四更天,全店寂然。

  四批黑影似乎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每批有十余名身手高明,輕功出類拔萃的黑衣人,以快速的行動,佔領了東院的前後兩進客房。

  屋頂、院子、天井、走道……此刻便被完全封鎖。

  怪的是八間上房與兩座廂間毫無動靜,聲息全無,所有的客房內也沒有燈光外泄,附近的照明燈籠,也都全部熄滅了。

  終於,前一進丁字型大小客房中,傳出兩聲乾咳,然後腳步聲隱隱,最後在吱呀呀輕響中,房門拉開了,踱出一個黑影,好像是午夜夢回睡不著覺,想出房看看夜色的旅客。

  廊下出現一個黑影,劈面堵住了,現身十分迅速。

  「進去。」黑影的鋼刀尖幾乎點在對方的心坎上:「不許叫喚,更不要妄圖反抗。安靜些回房準備兵刃,你會有時間施展的。」

  「你……你們是……」旅客居然沉得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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