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群野孩子,正在碑亭圍成一團,繞著倚在碑亭右面石柱上一個衣著襤褸,年約古稀的糟老頭,嘻嘻哈哈鬧成一團,聽到了蹄聲,全向這兒扭頭注視。

  十二匹駿馬在祭台左右勒住,十二個人飛躍下馬,四海神龍夫婦挽住愛女白衣龍女,迫不及待地沖入了碑亭。

  同一瞬間,襤褸老人半閉著眼,向一群小猴子招手叫:「娃兒們,去!去!等會再來聽老爹爹一一道來,小心你們的牛羊掉下江心喂王八,去!去!」

  小猴子們一哄而散,但有幾個不走,坐在老人左右,好奇地打量著一群勁裝男女。

  巨型石碑上,正面刻了兩行顏體大字:「蔡文昌。夏苑君。」並行之下是四個字「衣冠之塚」。

  中間是三個大字:「招魂碑。」

  落款是:「大明嘉靖三十五年歲次丙辰夏四月丙午,江南同道敬立。」

  碑後面,刻了密密麻麻的字,前一段,就是先前兩個勁裝大漢豪放高歌的詞。

  後一段寫的是:「蔡君諱文昌,商州府龍駒寨蔡家莊人氏,生於大明亮靖十五年秋九月庚午日,死於嘉靖三十五年二月己亥,享年二十有一。蔡君幼失怙恃……」

  後一段是有關白衣龍女夏苑君的記述,很簡單。最後是書兩人葬身虎頭峰的經過,也語焉不詳。有關該事的始末,下文自有交代。

  碑陰最後一角,刻了一段稍大的字:「亦正、亦邪、亦俠、亦盜。亡命天涯,遊戲人間。是耶非耶?見仁見智。敵耶友耶?存乎其心。」

  按碑文的口氣,立碑的人全是江湖人,有些是天涯浪子的朋友,有些可能是他的仇人,反正人已死了,友情和仇恨都該一筆勾消!這些人在江湖的輩分,也不會太高。

  四海神龍看到愛女的姓名,居然堂而皇之出現在招魂碑上,怎不起火?難怪他暴跳如雷。他氣呼呼地在碑前一站,扭頭向下麵的人叫:「大管家,給我查,看是些甚麼混帳東西立的碑。」

  他的妻子卻接口道:「承光,不可激動,先按下怒火,冷靜些。」

  「豈有此理!這不是公然有意詛咒我們的孩子麼?」四海神龍氣沖鬥牛地叫,長髯怒張,路兩步逼近石碑,奇大巨靈之掌伸出袖口,大吼一聲,向碑面劈去。

  「且慢!爹。」白衣龍女急叫。

  四海神龍巨掌斜帶,百忙中撤回掌勁,一股罡風掠過碑頂,傳出了氣流旋的輕嘯,收掌扭頭問:「孩子,怎麼了?」

  「女兒認為,這座招魂碑可以讓它留著。」

  「咦!為什麼?」

  「蔡文昌可能仍在人間,留著讓他毀去才是。」

  「怎麼?你想他挨了你兩劍,跌下黑龍潭能不死?」

  「女兒也挨了他兩劍,也跌下潭,並未死去。」

  「那不同,你跌落在黑龍潭下游……」

  「女兒在昏眩之際,分明是感到是被人從兇猛的漩渦中拖出來的,醒來時卻睡在一條石縫中,睡穴被制,醒後的疲倦瞞不了女兒。群雄在崖頂觀戰,潭下人魚難留,是誰將女兒救了點上睡穴塞入石縫的?除了他,沒有別人。」白衣龍女娓娓道來,晶瑩而嫌蒼白的秀臉,染上了些少女紅暈,無神的大眼中,似也泛出一些神采。

  「孩子,你在說不可能的神話。」

  白衣龍女的大眼中,突然掛下兩行清淚,招手令亭下的大管家上階,取過一些香燭,喃喃地跪下祭台,開始上香化紙,一面幽幽地說:「他臨跌下飛崖時,確是說出了他的心聲,他為何不早說?我等他的心裡話等得太久了,他為何不早說?他去了,將痛苦留給我承擔,我後悔,但悔已無及,這一生中,我將在痛苦中掙扎,直至我踏入墳墓的那一天。」她仰面向乃父苦笑道:「爹,女兒沒有勇氣回想那天的後果,只好在冥想中希望那不是真實的惡夢……」

  「孩子,那是事實俱在。」

  「女兒只好用幻想來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幻想著他仍然活在人間,活在女兒的祝福中。事實上,女兒墜崖被救,此中緣故確實費解,但願女兒的幻想和推斷是真的。爹,女兒的希望並未破滅……」

  這時,兩名在旁靜待的大漢,正悄悄地趕開六名小娃娃,大哥伸手去推醒半倚在柱上的襤褸老頭子。

  四海神龍舉手輕搖,說:「壯士,不必打擾他們,免得讓人說咱們江湖人作威作福欺壓村夫俗子。」

  大哥縮回手,躬身道:「晚輩遵命。」

  四海神龍舉步降級,點頭道:「兩位尊姓大名,可肯見告?」

  「晚輩南京趙文趙武。」大哥行禮答。

  「哦!原來是趙家溝趙家雙俠昆仲,久仰久仰。兩位是……」

  「晚輩取道赴西安,順道在招魂碑上香略表心意。」

  他們在寒暄,白衣龍女卻走向亭後崖緣。那兒,怪石零亂,荒草沒膝,江風呼嘯,水聲嘩嘩。站在崖上向下瞧,委實令人驚心動魄,膽小之人不要說向下瞧,既使走近崖緣也受不了。

  久久,四海神龍一行十二人上馬下山。趙家雙俠也上香化紙,不住搖頭,不等香燭燒盡,也上馬走了。

  亭柱上的襤褸老人,發出了鼾聲,似乎他對世間物一無想念,毫不因世事而動容。

  但在蹄聲中,在眾人上馬放蹄的剎那間,他閉著的老眼眨動了兩次,奇異的光芒乍現乍斂。

  蹄聲已杳,老人仍在沉睡。一群娃兒童新聚集,在老人左右圍坐了,一個年約十二歲的大猴子,一把揪住老人的胸前衣襟,搖晃著叫:「喂,老爺子,醒醒,醒……」

  老人籲出一口長氣,張開眼懶洋洋地叫:「別吵別吵,小猴子們,去!去!老爺子要困覺。」

  「不行!你得將咱們文昌哥的故事說來聽聽。」

  老人揮手,仍懶洋洋地說:「怎麼?你們的文昌哥生在這兒,死在這兒,你們難道沒有聽過你們的叔叔伯伯提起過?問我,笑話。」

  小猴子撇撇嘴,哼了一聲說:「我爹說,文哥是咱們村中的禍胎、敗類、流氓、痞棍,不許提,不許問,誰要問,哼!叭噠!」說到「叭噠」,揮手做出摑耳光的手勢。

  老人笑道,笑得有點像哭,說:「既然是禍胎、敗類、流氓、痞棍,你們問來幹嗎?」

  「但卻有人替文昌哥花銀子起招魂碑,從此龍駒寨神氣多了。瞧,每天都有人千里迢迢前來上供上香,我才不信文昌哥是個壞坯子。」

  老人掙扎起上身坐好,含笑拍拍小猴子的一頭亂髮,說:「不錯,文昌哥確是個壞坯子。」

  「我說不是。」小昌子橫蠻地叫。

  老人取過身旁的酒葫蘆,灌了兩口酒,笑道:「你們都要聽文昌哥的故事?」

  「聽。」

  「要聽。」有人回應。

  「說啊!老爺子。」一群小猴子七嘴八舌起哄。

  老人坐穩了,搖頭晃腦地說:「好,聽著,每天太陽過頂,你們都到這兒來,老爺子說上一個時辰,要三五天方可說完。記住,千萬不可回家告訴你們的父母叔伯,辦得到?」

  「辦得到。」

  「辦得到。」小鬼們亂叫亂嚷。

  老人的眼中,突然神光似電,向山下左右環視半晌,吸入一口氣,臉上肌肉不住顫動,眼中的光芒不時在變。

  「很久很久以前……」老人開始平靜地往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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