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五


  車內一陣驚叫,有個驚悸美婦伸出珠翠耀目的腦袋,向外瞄了瞄,尖聲叫:「沒有踏座怎……怎樣下?」

  文昌含笑欠身,道:「夫人,滾下來,地面不硬,不會跌斷你的蓮足的。」

  「這這……這……」

  「滾下來!」黑鐵塔怪叫。

  車中共有兩名貴婦一個侍女,被黑鐵塔兇神惡煞似的神情相貌嚇得魂不附體!叫聲如雷,似乎天地動搖,她們怎吃得消,果然手足發軟,連滾帶爬下來了。

  文昌相貌英俊,而且彬彬有禮,向她們欠身笑道:「夫人們,勞駕你們的玉手,將值錢的首飾摘下來,咱們粗手粗腳,恐怕有瀆諸位的嬌軀。快!不然這位煞神爺要發怒動手了。」

  三個女人膽裂魂飛,七手八腳摘下了所有心愛的飾物,極不情願地丟入文昌伸來的百寶囊中。

  事畢,文昌掛好囊的牽來了三匹馬,一劍將車軸砍斷,向眾人道:「諸位,謝謝,再見了。諸位可繼續北遊,慢慢走,不送了。」

  黑鐵塔將所有的馬匹割斷絡頭,每匹馬拍上一掌,馬負痛狂奔,落荒而走。

  小花子放了公子爺,冷冷地道:「你們太過強橫無禮,自取其辱,如不悔改,總有一天會暴死荒郊,記住這次教訓,對你有好處。」

  「走呵!哈哈!」文昌叫。

  三匹馬放蹄狂奔,繞池西岸如飛而去。

  ***

  奔了五六裡荒郊,再向南繞出,在一座土圍子西南再向東狂奔,不久便到了終南山子午谷的南行官道附近。

  這一帶已是山區丘陵地帶,小花子道:「沿官道往用城跑,馬最好留著,免得苦了兩條腿。」

  三人不上官道,在廣野中緩緩北行,他們故意繞道,便是故意留下蹄跡,引迫來的人迷道。官道上蹄跡多,趕的人定然會錯認他們已向南進入山區了。

  文昌將金珠首飾每人分了兩把,狂笑道:「至少在陝西江南兩地,咱們用不著為盤纏擔心了。」

  黑鐵塔苦笑道:「我寧可白吃白住,卻不願做劫路的。」

  小花子「呸」了一聲,搶白地道:「呸!沒出息,白吃白住,受苦受難的是開店的殷實升鬥小民,你還好意思說出來,丟人。」

  「好!你行,你他媽的小小年紀已壞得不可再壞,長大了定然是宇內凶魔。」黑鐵塔無可奈何地說。

  ***

  消息外傳極快,蔡文昌赫然成了大盜。

  蔡文昌大鬧長安城西北鏢局長安酒肆的消息,傳遍了江湖。

  亡命客的綽號,開始在江湖中流播。

  冰雪還未化完,野地裡極不好走,但馬是上乘好馬,所以並無多大的困難。不久,遠遠地可以看到東北方林木梢頭,影現一大一小的高聳塔尖,一座是雄偉的七級大雁塔,另一座是大肚子的十五層小雁塔。他們知道,快接近城南薦福寺了。那時,小雁塔未被地震所裂,那是次年的事,目下兩塔並立十分壯觀。

  小花子仍然領先,向東北一轉,繞一座大土丘而過,大、小雁塔被土丘上的凋林擋住了。

  驀地,小花子勒住座騎,扭頭輕問:「喂!你們聽聽,上面不對勁。」

  三人策馬屹立,側耳傾聽。東北朔風吹號,但仍可聽清丘上有啼哭聲傳出。

  「唔!有小娃娃啼哭。」文昌說。

  「荒丘野郊,鬼打死人,偌冷的天,怎麼會有小孩啼哭?怪事,咱們上去看看。」小花子答。

  文昌第一個下馬,將韁繩掛在樹枝上,道:「我上去瞧瞧,等我。」

  他循著間歇傳來的啼聲往丘上的密林走去,沒入林影之中。小花子不甘寂寞,向黑鐵塔道:「咱們也去瞧瞧,呆在這裡沒意思。」

  「好,走。」黑鐵塔答。兩人下馬掛了韁,也走了。

  灰影一閃,不遠處一個釘住他們的老尼姑,也從另一面入了林,那是千面師太。

  文昌將近丘頂,便看到一個中年人在樹枝上掛了三根繩子,正在打套結。樹下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年約七八歲,正在相抱著啼哭。中年人衣衫襤褸,破棉衣的裂縫中,擠出了灰色的破髒棉絮,赤足,臉黃肌瘦,骨瘦如柴。兩個小孩也是臉色蒼黃,瘦弱單薄,不但氣色上顯得營養不良,而且還有病纏身。

  文昌躲在樹後,看了那三根繩上的活套,只感到毛骨悚然,天!那是上吊的滑套哩。

  中年人打好結,眼中淚水滾滾,找來了兩塊泥土,小心翼翼地在一根繩子下堆疊起來,那是墊腳的東西。

  一切準備停當,中年人向兩個娃娃招手,顫聲叫:「孩子們,該走了。婉兒先走一步,早些找到你媽媽。」

  兩個孩子止住了哭,相扶著走近。女娃娃眼淚盈盈地滴著搖晃著繩索,抖索著問:「爹,用繩子便可以找到天上的媽媽了?」

  中年人吃力地偏過頭,艱難地蹲下伸出雙手,要抱女娃娃,一面道:「是的。爹也隨後跟來。孩子,不用怕,不久之後,我們一家子都可以在天上相聚,過那沒有饑寒的日子。來吧!勇敢些,孩子,抹幹眼淚,乖孩子,別……別哭……」

  他抱起女娃娃,走向最後一根繩子,伸出抖動著的右手,摸索著繩圈,閉上眼,讓大滴的淚水往下掉,終於將圈子套上女娃娃的腦袋了。只消他放下抱著的手,這可憐的女孩子……

  文昌三個人躲在五丈外樹幹後,小花子正待沖出,文昌已一閃而去。

  中年人一咬牙,厲叫著道:「孩子,你……你先……先走一……一步……」

  他的左手一松,向下一蹲。女娃娃起初不肯放鬆抱在她爹爹頸上的手,但繩索一緊,她尖叫了一聲便放鬆了。

  同一瞬間,文昌將她抱住了,一把拉斷繩套,順手一耳光把中年人擊倒在地,怒吼道:「虎毒不食子,你這是禽獸不如,你要死便獨個死,為何拉上兩個小的做伴?」

  中年人躺倒在地,虛弱地呻吟,掙扎著坐起。

  小花子也搶到了,抱住男娃娃,七手八腳解下自己的破棉襖,抱起冷得發抖的男娃娃,無限憐惜地擁抱在懷裡。

  中年人踉蹌站起,哭喪著臉道:「老弟,不必管小可的事,勉強拉回死了比活著艱難的人,本身就是罪孽,何苦?」

  「你不該拖上兩個小的死。」文昌仍在怒吼。

  「我寧他們也死,免得活著受罪。」

  「廢話。」

  「老弟,真的,活著,他兩人必成為奴婢,痛苦一生活下去沒有意思,不如不活。」

  「有困難?」

  「是的,我欠了難以償還的債,活著是恥辱,死了死得夠清白。」

  「欠了多少債?誰的?」

  「二十兩,城裡封三爺的。這一輩子我也無法還清,除了用兒女抵債,但我不願兒女一世為奴讓人摧殘……」

  「他媽的!是那個吸血鬼,他該死!」文昌怒叫。

  中年人搖頭苦笑,道:「不是封三爺的錯,錯的是我。半年前,老妻病入膏肓,只好向友人借了五兩銀子救急,不想藥石無效,拖了兩個月仍舊救不了人。人死了,債務轉到封三爺賬上,由兩分息增至六分。半年來,利上滾利,每月零星債還之外,至今本息仍欠二十一兩之多。封三爺要我這兩個婢女永世為奴,答應人債兩清。可是,封三爺自己要不了那麼多奴婢,他必定將人轉賣,我怎忍心讓兒女永世為奴,不如早死早投胎好些。」

  「那王八蛋可惡!該死!」黑鐵塔怒叫如雷。

  「不!」中年人搖手叫,又道:「算起來封三爺是小可的恩人,他令亡妻苟延了兩個月生命,小可銘感五衷,其錯在我,我只怪自己不爭氣,養不活妻兒,死後仍欠封三爺的債無法還清,只好來生犬馬相報了。」

  文昌和兩人面面相對,做不得聲,小民百姓天性渾厚,恩怨分明,不怨天尤人,反而怨自己,大出他們意料之外,怎能開口挑起他們仇恨的念頭?

  黑鐵塔重重地哼了一聲,小花子呆住了。

  文昌心中一轉,道:「老兄,可否讓我替你還債?」

  中年人苦笑道:「今生我欠人太多,不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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