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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吳璞默然坐下,挨近了著吳璧神色,只見他額上,片片烏紫,兩眼微紅,襯上白須白髮,直是一個憔悴垂危的老人,那像當日縱橫江湖的武林名手。

  吳璧看吳璞面色淒哀,轉微笑道:「老二,你難過什麼?是怕我死嗎?我早說過,人生早晚有一死,何況我罪孽如山,早死早了。我自己一點也不難過。」

  吳璧臉上的笑容和似乎平靜的語聲,都使人立刻想到絕望,想到破滅。吳璞在平時聽他一說這類話頭,多半不以為然,這時卻不覺淚珠滿眶,他極力忍住,勉強笑道:「大哥舊傷復發,也不一定沒法子治,何必這樣說。過幾天咱們再設法找找神手華陀,諒他總有法子。」

  吳璧搖搖頭微籲道:「你怎麼還說這些?老二,我們兄弟都活到了今天這種年紀了,又撞上這種遭遇,我們還弄這些虛文俗套作什麼。我想給你說幾句真心話。」

  吳璧停了一停,吳璞臉上勉強掙出來的笑容也不知不覺退掉了。吳璧接著道:「我的病不要說了。兩位幼主的事我可得給你說明白。上次他們姊弟來了,你那一番佈置,雖然使我傷心,可是我事後想著,也未嘗不明白你的想頭。我自己願意早死早了,可是對你,幾十年來,我只想要你活得高興,活得好,那會想到要你去死!」

  吳璧又是一陣喘嗽,吳璞連忙伸手給他按背心穴道,無意中一偏頭,才記起适才自己進來的時候,這密室裡的小童已不在這兒。」

  吳璧喘息略止,隨手握著吳璞手腕,微微垂下眼皮道:「你總該記得,從咱們十多歲從師起,在學藝的時候,在江湖上,我時時都只擔心著你。我從小在家裡,爹爹就說我不中用,不會照管弟弟妹妹,所以我後來滿心總想著要把你照料得好好兒的。可是我到底不中用,唉!我真是不中用。」

  吳璧聲音慢慢低下去,就像是哺哺自語,吳璞只覺得大哥的手掌發熱,自己的心卻像要沉下去,不由身上一顫。吳璧似乎被他這一顫驚了一下,突然睜開了眼睛,望定了吳璞,又淒然一笑道:「我今天怎麼說話顛顛倒倒,你別煩。」

  吳璞只叫了聲「大哥!」

  卻說不出別的話來。

  吳璧又道:「咱們弟兄在江湖上這些年,雖然也經過不少事,可是真正錯的也就是對島主夫婦這一段罪過。我現在是打定主意在兩位幼主面前拿這條命抵還我的罪,只是我這傷毒發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及他們來。老二,你今天不要哄我,快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怎樣打算?」

  說到這裡看吳璞嘴皮一動卻沒有聲音,便又慘然搖頭道:「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也擋不了你。你只說給我就行。你要是聽我的話,咱們就一起在這兒候著他們,要不然,你就遠走高飛,讓我自己等他們來。不過你要是走了,千萬可不能再找他們生事……」

  吳璞不等吳璧再說下去,便含著淚用力搖頭道:「大哥不要這樣說,咱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吳璧默然望著吳璞,並未作聲。吳璞又道:「我上次瞞了大哥行事,是我不好。可是我也決不是只為了我自己……」

  吳璧截住他的話頭道:「那我也明白。」

  吳璞接著道:「現在事已如此,大哥要我一同在島主遺像一功自盡,我也願意。不過我現在不能瞞你,你知道莊上的朋友上次讓他們姊弟傷了三位,現在還有幾位在這兒,看光景這些朋友都想和他們姊弟鬥鬥,咱們該怎麼說呢?」

  吳璞長歎一聲,又苦笑道:「其實這些朋友多半也只是爭點江湖上的面子,逞意氣,那裡准是為我們姓吳的賣命。這些咱們都明白。不過有人受了傷,有人要挺住鬥他們,咱們怎麼樣攔他們呢?」

  奪命金環吳璞這時倒說的是真話,碧雲莊上局面已經弄得騎虎難下,他心思太亂,真覺得不知如何方好。倒是吳璧本來滿心悔恨,自願承當罪孽。加上這幾天來自己知道舊毒發作,難保旦夕,愈發萬念俱灰,因此心思倒清明得多,當下點點頭沉思片刻,開口道:「老二,你若真是沒有別的想頭,這些朋友們我倒有個辦法對付。你不是說裴敬亭和柳複都是受了內傷嗎?你現在就出去對幾位沒受傷的朋友說,這兒既然不久就有人來尋仇,受傷的人可不能留下來,只好托他們把幾個受傷的人分頭送走了。我想他們也決不能說受傷的人該留在這兒賠上幾條命,至多他們要問問我們怎樣對付來人,你隨便用話支吾過去,反正不說破我們的想法,他們就不致於一定不肯離碧雲莊了。」

  吳璞聽著,口裡雖然唯唯答應,心裡卻盤算著這事怕不能如此容易。吳璧看他遲疑,又道:「你若是不便說,就請他們到這兒來,讓我來說也行。」

  吳璞想了想才答道:「那也可以。」

  吳璧說了這半天活,又有些發暈,便自己臥倒。吳璞懷著滿腹心事悄然將榻前小幾上那封柬帖拿了,自己到前面來。

  眾人看了徐霜眉的柬帖,雖覺得看她口氣似乎不像會約外人來,但對人家情形毫無所知,便不由得忖測起來。李揚看吳璞對他施了個眼色,暗暗會意,歇了一會兒,便悄然走出大廳,果然吳璞隨後跟來,遠遠向李揚一招手,便向園中走去。

  兩人到了園中各揀一個石凳坐下,吳璞才將吳璧要請孫陶等人送受傷的幾位出莊一節告知李揚,問他覺得如何。

  李揚皺眉半晌,才答道:「這件事可得從兩面說。先得看咱們自己是什麼打算,再看這些朋友肯不肯這麼辦。比如說,這些人都走了以後,四月初一那天我們到底打算怎樣?吳大哥的想法,是不用說了,你又是怎樣想呢?」

  吳璞頹然搔首半晌方歎道:「不瞞你說,大哥一味勸我一同自盡,這事我心裡可想不順,可是他病到垂危,我真不忍心和他再爭,我現在也沒准主意。不過我又想著這些朋友雖然各有各的藝業,可是,看裴柳兩位的情形,我對你說句心腹話,我真不敢指望他們能制住方家姊弟,何說現在又多了個徐霜眉。這個女子聽說是赤陽子最得意的門徒,不消講,比方家那兩個一定高得多;四月初一倘若要真是動手,我真擔心白白多害幾位朋友,你說是不是?」

  李揚默然不語,吳璞又道:「我原來就想著,除非武當有人來,不然就難說制勝。經了上回那一夜鬧下來,我更看明白了。孫天夷跟我們交情不夠,未必到時候真出死力,別人多半占不了上風。尤其三個受傷的,萬一我們臨時照護不到,遭了他們毒手,那豈不叫我死活都多受江湖嘲笑。我想來想走,也覺依了大哥的辦法還好一點,不要弄得自己的事一樣無補,反而多害上幾位朋友。」

  李揚雖和吳璞氣味相投,交情最深,可是這時聽他口氣與往常大異,也拿不定他的心意,究竟是怎樣,便順著他的話答道:「二哥這些話也有理;可是,就算我們不想拖累這些朋友,他們在現在這個當口兒上,怕也未必能走吧。你不願意讓江湖上說你拖累朋友;他們也未必肯讓自己背個臨事縮頭的名兒。他們約期見面的信不送來還不同一些,現在你想這些朋友能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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