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短褲黨 | 上頁 下頁


  § 四

  白色的恐怖激起了紅色的恐怖。

  偌大的一個上海充滿著殺氣!英國的炮車就如龐大的魔獸一樣,成大隊的往來於南京路上,轟轟地亂吼,似乎發起瘋來要吃人也似的。黃衣的英國兵佈滿了南京路,高興時便大吹大擂地動起了鼓號。啊啊,你看,那些有魔力的快槍,那些光耀奪人的刺刀,那些兵士睜著如魔鬼也似的眼睛,那些……啊啊,他們簡直要吃人!

  森嚴的大刀隊來往梭巡於中國地界各馬路上,幾乎遇人便劈,不問你三七二十一!是的,這是一群野獸,它們餓了,它們要多多地吃一些人肉!……

  坐鎮淞滬的防守司令李普璋現在可以安心了:走狗有這樣地多,劊子手有這樣地好,國民黨右派的名人又這樣地出力,國家主義者又這樣地幫忙,啊啊,我還怕什麼呢?難道說這些愚蠢的,手無寸鐵的工人還能做大怪不成?罷工?散傳單?你們的本事也就止於罷工散傳單了!難道說你們另外還有什麼花頭嗎?……何況我有英國兵做後盾。啊啊,英國人真是好!英國人這樣地幫我忙,真是難得!你們反對什麼帝國主義,反對外國人,唉,這簡直是渾蛋!我看看你們如何反對他們!哼!這簡直是笑話!

  真的,我們的防守司令現在可以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大抽其鴉片煙,鴉片煙抽足了之後,可以安安穩穩地摟著白嫩的四姨太太睡覺。

  但是這被屠殺的工人?這一般不安分的窮革命黨人?

  膽小的,卑怯的市儈見著這種屠殺的景象,大半都嚇得篩糠帶抖霖;一部分心軟的知識階層只是暗暗地在自家的屋裡歎氣。唉!這簡直沒有人道了!這,這,這簡直不合乎人道主義!……但是粗笨的工人群眾越受屠殺越憤激,越受壓迫越反抗。——在這兩天內,工人群眾的情緒更憤激得十倍於前!他們並不知道什麼叫做人道主義,他們只知道拚命,只知道奮鬥,不奮鬥便有死,反正都是一死,與其餓死,不如被槍打死。一般專門的窮革命黨人,他們還是秘密地進行自己的工作;從前他們僅是從事于和平的示威,而現在卻進行武裝的暴動。革命沒有武裝,總歸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武裝!武裝啊!但是自己沒有武裝怎麼辦呢?從什麼地方才能得到武裝?只有去搶敵人的營寨,只有從敵人的手裡把武裝搶來。

  於是紅色的恐怖開始了!

  在二十二日的下午,在浦東,在閘北,在中國界各區域內,到處發生徒手工人襲擊兵警的事實。有的地方徒手工人與警察互鬥數小時之久,有的地方警察的槍械真被工人所搶去,並且有一處警察巡長被工人打死。在這些爭戰中,工人的勇敢的精神簡直令雇傭的警察驚心動魄。喂!工人真不要命!工人真不怕死!不要命,不怕死的工人當然要嚇得雇傭的警察們屁屎橫流……

  李金貴與十幾個糾察隊約在C路頭一家茶館內聚齊,只要一到五點半的光景,大家就向北區警察署進攻,奪取警察署的槍械。十幾個糾察隊腰裡都暗藏著冷的兵器,有的是菜刀,有的是斧頭,還有幾個人揣著幾塊石頭。但是李金貴,因為是隊長,卻帶了一支手槍和十幾粒子彈。

  這一家茶館是專門為所謂下等人開的,所以十幾個工人進內吃茶,倒也不會惹人注意。大家在茶館內都不准談關於什麼政治上或軍事上的話,只都默默地坐著,各吃各的茶,似乎相互間沒有什麼關係的樣子。大家一邊吃著茶,一邊想著:他們也不知已經有防備了沒有?……這菜刀倒可以一下子將腦袋砍去半個!……這斧頭是劈好些呢,還是用斧頭背砸好些?……我一石頭就可以要一個狗命!……糟糕!我長這麼大還沒曾放過槍呢。我就是搶到槍時也不會放,這倒怎麼辦呢?……大家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各有各的想法,但目的卻是一樣的:把警察署長打死,把槍搶來,好組織武裝的工人自衛軍。

  李金貴抱著熱烈的希望:倘若今天暴動能夠成功,倘若我們今天能搶得許多槍械,那麼我們可以將李普璋捉到,可以組織工人自衛軍,可以把上海拿到我們的手裡……啊啊,這是多麼好的事情!難道說我們工人就不能成事嗎?唉!中國的工人階級真是苦得要命!真是如在地獄中過生活!依我的意思,倘若我們今天能把上海拿到手裡,我們就可以一搭刮子行起社會主義來,照著俄國的辦法。怕什麼呢?我想是可以辦得到的。但是有些同志,甚至於負責任的同志,他們總是說現在還沒到實行社會主義的時機,還是先要實行什麼民主政治,還是要……我真是大不以為然!怕什麼呢?我看有個差不多。北伐軍?北伐軍固然比較好些,但是這總不是工人自己的軍隊,誰個能擔保他們將來不殺工人?你看,從前以擁護工農政策自豪的江潔史,現在居然變了卦,現在居然要反共?唉!這些東西總都是靠不住的!我們自己不拿住政權,任誰個都靠不住。

  李金貴平素似乎不喜歡聽一般負責任的知識階層同志這樣的話:「金貴同志!請你不要性急,我們要慢慢地來,哪能夠就一下子成功呢?」他每每想道,「唉!你們老說慢慢地,你們可曉得工廠裡的工人簡直在坐監獄!比坐監獄更難受!我李金貴當了許多年工人,難道說還不曉得嗎?能夠早成功一天,他們就早一天出地獄!你們大約還是不知道他們的苦楚!倘若你們試一下子這種地獄生活的滋味,包管教你們也不說慢慢地了!……」李金貴每一想起來工人的痛苦,資本家的狠毒,恨不得一拳把現在的社會打破。這也難怪他這樣!他的父親是窮得無錢病死的;他的一個十七歲的妹妹是被工頭污辱了而投水死的;至於他自己呢,被巡捕打的傷痕還存留著,被工頭把痰吐在臉上的污辱,還沒洗雪掉。金貴永遠忘不了這種永世不沒的侮辱!他要復仇,他要雪恥,他要打倒萬惡的敵人。

  金貴想著想著,忽然想起翠英來:一顆樸直的心不禁為之動了一動。她現在在做什麼?也許在那裡與女工們談話?也許在開會?也許今天在家裡沒有出來?也許她在那裡為我擔心,正在想著我哭?啊!不會!絕對地不會!她真是一個好漢,居然沒曾向我說一句懼怕的話,居然一點兒也沒表示勸阻我的意思。啊!真難得!但是,倘若我今天有什麼不幸……唉!隨他去!我的親愛的翠英啊!也許我們再沒有見面的時候了!……金貴想到此處,眼睛不禁紅濕了一下,心裡覺著有無限的難過,但即時吃了一口茶,又鎮定地忍住了。

  金貴又忽然想起腰間的手槍來,遂用手摸一摸,啊,還好,還沒有丟掉!若把它丟掉了,那可真是大大地糟糕!今天全靠它做本錢,若沒有它,那可真是不行!……林鶴生將這一支手槍交給我,我從沒試驗過,也不知道到底靈不靈,若是放不響,那可真是誤事呀!不,不會,絕對地不會!他既然交給我,當然是可以用的,不至於放不響。我一把把警察署長捉住,我就啪地一槍要他狗命,再放幾槍,包管那些警察狗子嚇得屁屎橫流,跑得如兔子一樣。金貴設想將槍械奪到手裡的情形,不禁黑黝的面孔上蕩漾起了愉快的,微笑的波紋。對於金貴,這恐怕是最愉快的事情罷?

  「金貴!你將你的表掏出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時候了?我恐怕時候已經到了。」與金貴同桌吃茶的,一個年輕的工人王得才這樣輕輕地向金貴說。金貴的想念被他打斷了。金貴稍微吃了一驚,即時從胸前的衣袋裡掏出來一隻銅殼無蓋的夜光錶,很注意地看一下,真是到時候了。金貴立起身來向同伴們丟一個眼色,同伴們即時都會意了,遂跟在金貴的後邊,一個一個地出了茶館門。走了十幾步的光景,走到一個轉角上,金貴略為停了一停,點一點人數,向同伴們宣言道:

  「請大家都把傢伙預備好!無論誰都不可臨陣脫逃!」

  「誰個要怕死,誰個就不是爺娘養的!」王得才很堅決地說。

  「到現在還怕死麼?」

  「怕死也就不敢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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