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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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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於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分總得拿出來。於是馬則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鬍子。馬夫人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著他的?『諍印?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著了涼,一命嗚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極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並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麼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兒一串跟著一串的往下流,把小鬍子都哭得象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體面發送。接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著給他再說個家室。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弦不象初婚那麼容易對付,現在他對於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著,不好看的也得養活著,一樣的養活著,為什麼不來個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弦問題倒真不容易解決了:有一回差點兒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好吃懶作沒出息,於是女的那頭兒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兒,好象骨牌裡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兒還沒作過,可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兒是永遠不會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機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續弦也是個得官兒的機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兒老爺的女兒,靠著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兒,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兒,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希望。 馬威在家裡把三本小書和《四書》念完之後,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個教會學堂裡去,因為那裡可以住宿,省去許多麻煩。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看兒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閑著上教會去逛逛,又透著虔誠,又不用花錢。領洗之後,一共有一個多禮拜沒有打牌,喝酒;而且給兒子買了一本紅皮的英文《聖經》。 在歐戰停了的那年,馬則仁的哥哥上了英國,作販賣古玩的生意。隔個三五個月總給兄弟寄點錢來,有時候也托他在北京給搜尋點貨物。馬則仁是天生來看不起買賣人的,好歹的給哥哥買幾個古瓶小茶碗什麼的。每次到琉璃廠去買這些東西,總繞到前門橋頭都一處去喝幾碗黃酒,吃一頓炸三角兒。 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國了,留下遺囑教兄弟上倫敦來繼續著作買賣。 這時候伊牧師已經回了英國二三年,馬老先生拿著《英華字典》給他寫了封長信,問他到底應該上英國去不去。伊牧師自然樂意有中國教友到英國來,好叫英國人看看:傳教的人們在中國不是光吃飯拿錢不作事。他回了馬先生一封信,叫他們父子千萬上英國來。於是馬先生帶著兒子到上海,買了兩張二等船票,兩身洋服,幾筒茶葉,和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輪船出了江口,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在船艙裡一躺,身上紋絲不敢動,還覺得五臟一齊往上翻。 英國海關上的小官兒們,模樣長像雖然不同,可是都有那麼一點派頭兒,叫長著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幹什麼的。他們的眼睛總是一隻看著人,那一隻看著些早已撕破的舊章程本子。鉛筆,永遠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著。鼻子老是皺皺著幾個褶兒,為是叫臉上沒一處不顯著忙的「了不得」的樣子。他們對本國人是極和氣的,一邊查護照,一邊打哈哈說俏皮話;遇見女子,他們的話是特別的多。對外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肩膀兒往起一端,嘴犄角兒往下一扣,把帝國主義十足的露出來;有時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許你登岸。護照都驗完,他們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著手告訴你:「天氣很冷。」然後還誇獎你的英國話說得不錯……。 馬家父子的護照驗完了。老馬先生有他哥哥的幾件公文在手,小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學證書,於是平平安安過去,一點麻煩沒有。驗完護照,跟著去驗身體。兩位馬先生都沒有髒病,也沒有五癆七傷,於是又平安的過了一關。而且大夫笑著告訴他們:在英國多吃點牛肉,身體還要更好;這次歐戰,英國能把德國打敗,就是英國兵天天吃牛肉的緣故。身體檢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開,叫人家查驗東西。幸而他們既沒帶著鴉片,又沒帶著軍火,只有馬先生的幾件綢子衣裳,和幾筒茶葉,上了十幾鎊錢的稅。馬老先生既不知為什麼把這些寶貝帶來,又不知為什麼要上稅;把小鬍子一撅,糊裡糊塗的交了錢完事。種種手續辦完,馬老先生差點沒暈過去;心裡說,早知道這麼麻煩,要命也不上外國來!下了船就上火車,馬老先生在車犄角兒一靠,什麼沒說,兩眼一閉,又睡了。馬威順著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沒有一處是平的,高的土崗兒是綠的,窪下去的地?揭彩鍬痰摹;鴣蹬艿梅煽歟床磺灞鸕畝鰨揮姓飧齦叩筒黃降穆痰廝孀叛劬?走,看那兒,那兒是綠的。火車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綠地漸漸變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綠浪,遠遠的有些牛羊,好象在春浪上飄著的各色花兒。 綠地越來越少了,樓房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兒,車走得慢多了,車道兩旁都是大街了。汽笛響了兩聲,車進了利務普街車站。 馬老先生還小菩薩似的睡著,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說夢話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嘍,這邊!」腳夫推著小車向客人招呼。「嘿嘍,那邊!」丈夫搖著帽子叫媳婦。那邊的車開了,車上和站台上的人們彼此點手的點手,搖手巾的搖手巾,一溜黑煙,車不見了。賣報的,賣花的,賣煙捲兒的,都一聲不言語推著小車各處出溜,英國人作買賣和送殯是拿著一樣的態度的。 馬威把父親推醒。馬老先生打了個哈哧,剛要再睡,一位姑娘提著皮包往外走,使勁一開門,皮包的角兒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說了聲「對不起,」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過來了。馬威七手八腳的把箱子什麼的搬下去,正要往車外走,伊牧師跳上來了。他沒顧得和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們來得真快!海上沒受罪?」伊牧師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問馬氏父子。 馬老先生提著個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車,派頭滿象前清「道台」下大轎似的。 「伊牧師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對伊牧師說:「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師沒等馬先生問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來了:「馬威!把箱子搬到這邊來!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著;剩下的全搬過來!」 馬威努著力隨著伊牧師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馬老先生手裡什麼也沒拿,慢慢的扭過來。 伊牧師在櫃檯上把寄放東西的單子寫好,問明白了價錢,然後向馬老先生說:「給錢,今天晚上,箱子什麼的就全給你們送了去。這省事不省事?」 馬老先生給了錢,有點不放心:「箱子丟不了哇?」「沒錯!」伊牧師用小黃眼珠繞著彎兒看了老馬一眼,跟著向馬威說:「你們餓不餓?」 「不——」馬老先生趕緊把話接過來,一來是:剛到英國就嚷嚷餓,未免太不合體統。二來是:叫伊牧師花錢請客,於心也不安。 伊牧師沒等他把「餓」字說出來,就說:「你們來吧!隨便吃一點東西。不餓?我不信!」 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氣,低聲的和馬威用中國話說:「他要請客,別駁他的面子。」 他們父子隨著伊牧師從人群裡擠出站台來。馬威把腰板挺得象棺材板一樣的直,脖子梗梗著,XX的往前走。馬老先生兩手撇著,大氅後襟往起撅著一點,慢條斯禮的搖晃著。站台外邊的大玻璃棚底下有兩三家小酒館,伊牧師領著他們進了一家。他挑了一張小桌,三個人圍著坐下,然後問他們吃什麼。馬老先生依然說是不餓,可是肚子裡直叫喚。馬威沒有他父親那樣客氣,可是初來乍到,不知道要什麼好。伊牧師看出來了:問是沒用;於是出了主意:「這麼著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兩塊火腿麵包。」說完了,他便走到櫃上去要。馬威跟著站起來,幫著把酒和麵包端過來。老馬連一動也沒動,心裡說:「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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