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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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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兒上街!」 母女的長像兒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兒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頦兒只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兒。淺黃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盤成兩個圓髻兒,在腦瓢上扣著。一雙黃眼珠兒,一隻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只有笑的時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 溫都姑娘和她母親站在一塊兒,她要高出一頭來。那雙大腳和她母親的又瘦又尖的腳比起來,她們娘兒倆好象不是一家的人。因為要顯著腳小,她老買比腳小看一號兒的皮鞋;系上鞋帶兒,腳面上凸出兩個小肉饅頭。母親走道兒好象小公雞啄米粒兒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兒走起道兒來是咚咚的山響,連臉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順著腳往上看,這一對兒長腿!裙子剛壓住磕膝蓋兒,連襪子帶腿一年到頭的老是公眾陳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於是走道兒的時候,總是介乎「跑」與「扭」之間;左手夾著旱傘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著一點搖晃,只用手腕貼著大腿一個一個的從左而右畫半圓的小圈。帽子將把腦袋蓋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縮著一點。(不然,脖子就顯著太長了。)這樣,周身上下整象個扣著蓋兒的小圓縮脖罎子。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兒,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象水泡兒將散了的小坑兒。黃頭髮剪得象男人一樣。藍眼珠兒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氣,和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兒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只有剛下樹兒的嫩紅蘋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兒往上兜著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著。 溫都太太看著女兒又可愛又可氣,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麼短!」 女兒把小笑渦兒一縮,攏著短頭髮說,「人家都這樣嗎!媽!」 溫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樓上三間屋子全收拾得有條有理。頭上罩著塊綠綢子,把頭髮一絲不亂的包起來。袖子挽到胳臂肘兒上面,露著胳臂上的細青筋,好象地圖上畫著的山脈。褂子上系著條白布圍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後院細細的抽了一個過兒。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電燈泡兒,還換上兩個新綠紗燈罩兒。 收拾完了,她插著手兒四圍看了看,覺得書房裡的粉色窗簾,和牆上的藍花兒紙不大配合,又跑到樓下,把自己屋裡的那幅淺藍地,細白花的,摘下來換上。換完了窗簾,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蓋兒上,輕輕的歎了口氣。然後把「拿破崙」(那只小白胖狗。)叫上來,抱在懷裡;歪著頭兒,把小尖鼻子擱在拿破崙的腦門兒上,說:「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戶簾好看不好看?」拿破崙四下瞧了一眼,搖了搖尾巴。「兩個中國人!他們配住這個房嗎?」拿破崙又搖了搖尾巴。溫都太太一看,狗都不愛中國人,心中又有點後悔了:「早知道,不租給他們!」她一面叨嘮著,一面抱著小狗下樓去吃午飯。 吃完了飯,溫都太太慌忙著收拾打扮:把頭髮從新梳了一回,臉上也擦上點粉,把最心愛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縐子襖穿上,(英國婦女穿皮子是不論時節的。)預備迎接客人。她雖然由心裡看不起中國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租給他們房子,就得當一回正經事兒作。換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廳裡坐下,把狄·昆西的《鴉片鬼自狀》找出來念;為是中國客人到了的時候,好有話和他們說。 快到了溫都太太的門口,伊牧師對馬老先生說:「見了房東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點頭就滿夠了。這是我們的規矩,你不怪我告訴你吧?」馬先生不但沒怪伊牧師教訓他,反說了聲「謝謝您哪!」 三個人在門外站住,溫都太太早已看見了他們。她趕緊又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頭肚兒輕輕的按按耳後的髻兒。聽見拍門,才抱著拿破崙出來。開開了門,拿破崙把耳朵豎起來吧吧的叫了兩聲。溫都太太連忙的說:「淘氣!不准!」小狗兒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聲也不出了。 溫都太太一手抱著狗,一手和伊牧師握手。伊牧師給馬家父子和她介紹了一回,她挺著脖梗兒,只是「下巴頦兒」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們行了見面禮。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已經走進客廳去了。馬威提著小箱兒,在伊牧師背後瞪了她一眼,並沒行禮。三個人把帽子什麼的全放在過道兒,然後一齊進了客廳。溫都太太用小手指頭指著兩個大椅請伊牧師和馬老先生坐下,然後叫馬威坐在小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 伊牧師沒等別人說話,先誇獎了拿破崙一頓。溫都太太開始講演狗的歷史,她說一句,他誇一聲好,雖然這些故事他已經聽過二十多回了。 在講狗史的時候,溫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們父子。看著:這倆中國人倒不象電影上的那麼難看,心中未免有點疑惑:他們也許不是真正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又是……老馬先生坐著的姿式,正和小官兒見上司一樣規矩:脊樑背兒正和椅子墊成直角,兩手拿著勁在膝上擺著。小馬先生是學著伊牧師,把腿落在一塊兒,左手插在褲兜兒裡。當伊牧師誇獎拿破崙的時候,他已經把屋子裡的東西看了一個過兒;伊牧師笑的時候,他也隨著抿抿嘴。 「伊牧師,到樓上看看去?」溫都太太把狗史講到一個結束,才這樣說:「馬先生?」 老馬先生看著伊牧師站起來,也僵著身子立起來;小馬先生沒等讓,連忙站起來替溫都太太開開門。 到了樓上,溫都太太告訴他們一切放東西的地方。她說一句,伊牧師回答一句:「好極了!」 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隨著伊牧師的「好極了」向她點頭,其實她的話滿沒聽見。他也沒細看屋裡的東西,心裡說:反正有個地方睡覺就行,管別的幹嗎!只有一樣,他有點不放心:床上鋪著的東西看著似乎太少。他走過去摸了摸,只有兩層氊子。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冷嗎!」在北京的時候,他總是蓋兩床厚被,外加皮襖棉褲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師見馬先生沒說什麼,趕快的向溫都太太說:「好極了!我在道兒上就對他們說來著: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家來!馬先生!」他的兩個黃眼珠釘著馬老先生:「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吧!」馬老先生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馬威看出伊牧師的意思,趕緊向溫都太太說:「房子是好極了,我們謝謝你!」 他們都從樓上下來,又到客廳坐下。溫都太太把房錢,吃飯的時間,晚上鎖門的時候,和一切的規矩,都當著伊牧師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師不管聽見沒有,自要她一停頓,一喘氣的時候,他便加個「好極了」,好象樂隊裡打鼓的,在喇叭停頓的時候,加個鼓輪子似的。馬老先生一聲沒出,心裡說:「好大規矩呀!這要娶個外國老婆,還不叫她管得避貓鼠似的呀!」 溫都太太說完了,伊牧師站起來說:「溫都太太,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改天到我家裡去喝茶,和伊太太說半天子話兒,好不好?」 馬老先生聽伊牧師說:請溫都寡婦喝茶,心裡一動。低聲的問馬威:「咱們的茶葉呢?」 馬威說小箱兒裡只有兩筒,其餘的都在大箱子裡呢。「你把小箱子帶來了不是?」馬老先生問。 馬威告訴父親,他把小箱子帶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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