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二馬 >
五十四


  馬威心裡刀刺的難過。後悔不該和她喝酒,心疼她的遭遇,恨她的不領略他的愛情,愛她的溫柔嘴唇,想著過去幾分鐘的香色……難過!沒管父親,一直上樓了。

  馬老先生的氣頭不小,自從溫都太太拒絕了他,他一肚的氣,至今沒地方發送;現在得著個機會,非和馬威鬧一回不可。

  他把他們剩下的酒全喝了,心氣更壯了。上了樓來找馬威。

  馬威也好,把門從裡面鎖好,馬老先生幹跺腳,進不去。「明天早晨見,馬威!明天咱們得說說!沒事兒把人家大姑娘灌醉了,拉著人家的手!你有臉皮沒有哇?明天見!」馬威一聲也沒出。

  馬老先生睡了一夜平安覺,把怒氣都睡出去了。第二天早晨,肚子空空的,只想吃早飯,把要和馬威算賬也忘了。吃完早飯,他回到書房去抽煙,沒想到馬威反找他來了。

  馬威皺著眉,板著臉,眼睛裡一點溫和的樣兒也沒有。馬老先生把昨天晚上的怒氣又調回來了。心裡說:「我忘了,你倒來找尋我!好,咱們得說說,小子!」

  馬威看著他父親沒有一處不可恨的。馬老先生看著兒子至少值三百軍棍。誰也沒這麼恨過誰,他們都知道;可是今天好象是有一股天外飛來的邪氣,叫他們彼此越看越發怒。

  「父親,」馬威先說了話:「咱們談一談,好不好?」「好吧!」馬老先生咂著煙袋,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兩個字來。

  「先談咱們的買賣?」馬威問。

  「先談大姑娘吧。」馬老先生很俏皮的看了他兒子一眼。馬威的臉色白了,冷笑著說:「大姑娘吧,二姑娘吧,關於婦女的事兒咱們誰也別說誰,父親!」

  馬老先生嗽了兩聲,沒言語,臉上慢慢紅起來。「談咱們的買賣吧?」馬威問。

  「買賣,老是買賣!好象我長著個『買賣腦袋』似的!」馬老先生不耐煩的說。

  「怎麼不該提買賣呀?」馬威瞪著他父親問:「吃著買賣,喝著買賣!今天咱們得說開了,非說不可!」

  「你,兔崽子!你敢瞪我!敢指著臉子教訓我!我是你爸爸!我的鋪子,你不用管,用不著你操心!」馬老先生真急了,不然,他決不肯罵馬威。

  「不管,更好!咱們看誰管,誰管誰是王——」馬威沒好意思罵出來,推門出去了。

  馬威出了街門,不知道上那兒好。不上鋪子去,耽誤一天的買賣;上鋪子去,想著父親的話真刺心。壓了壓氣,還是得上鋪子去;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子治他;況且買賣不是父親一個人的,鋪子倒了,他們全得挨餓。沒法子,誰叫有這樣的父親呢!

  倫敦是大的,馬威卻覺著非常的孤獨寂寞。倫敦有七百萬人,誰知道他,誰可憐他;連他的父親都不明白他,甚至於罵他!瑪力拒絕了他,他沒有一個知心的!他覺著非常的淒涼,雖然倫敦是這麼熱鬧的一個地方。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館,千萬個鋪子,無數的人家;他卻沒有地方去;他看什麼都淒慘;他聽什麼都可哭;因為他失了人類最寶貴的一件東西:愛!

  他坐在鋪子裡,聽著街上的車聲,聖保羅堂的鐘聲,他知道還身在最繁華熱鬧的倫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象他在戈壁沙漠裡獨身遊蕩,好象在荒島上和一群野鳥同居。

  他鼓舞著自己,壓制著怒氣,去,去跳舞,去聽戲,去看足球,去看電影;啊,離不開這個鋪子!沒有人幫助我,父親是第一個不管我的!和他決裂,不肯!不管他罷,也不去跳舞,遊戲;好好的念書,作事,由苦難中得一點學問經驗;說著容易,感情的激刺往往勝過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動的時候不會低頭念書的!

  假如瑪力能愛我,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塊兒說幾句知心的話,我什麼事也不管了,只是好好作事,念書;把我所能得的幸福都分給她一半。或者父親也正這麼想,想溫都太太,誰管他呢!可憐的瑪力,她想華盛頓,正和我想她一樣!人事,愛情,永遠是沒系統的,沒一定的!世界是個大網,人人想由網眼兒撞出去,結果全死在網裡;沒法子,人類是微弱的,意志是不中用的!

  不!意志是最偉大的,是鋼鐵的!誰都可以成個英雄,假如他把意志的鋼刃斫斷了情絲,煩惱!馬威握著拳頭捶了胸口兩下。幹!幹!往前走!什麼是孤寂?感情的一種現象!什麼是弱懦?意志的不堅!

  進來個老太婆,問馬威賣中國茶不賣。他勉強笑著把她送出去了。

  「這是事業?嘔,不怪父親恨做買賣!賣茶葉不賣?誰他媽的賣茶葉!」

  只有李子榮是個快樂人!馬威想:他只看著事情,眼前的那一釘點事情,不想別的,於是也就沒有苦惱。他和獅子一樣,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樣的喜歡;自要捉住些東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榮是個豪傑,因為他能自己造出個世界來!他的世界裡只有工作,沒有理想;只有男女,沒有愛情;只有物質,沒有玄幻;只有顏色,沒有美術!然而他快樂,能快樂的便是豪傑!

  馬威不贊成李子榮,卻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學他,不成,學不了!

  「嘿嘍,馬威!」亞力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顫:「你父親呢?」他開開門進來,差點給門軸給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別紅,嘴中的酒味好象開著蓋的酒缸。他穿著新紅灰色的大氅,站在那裡,好似一座在夕陽下的小山。「父親還沒來,幹什麼?」馬威把手擱在亞力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亞力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馬威的手腕那麼粗。「好,我交給你吧。」亞力山大掏出十張一鎊錢的票子。一邊遞給馬威,一邊說:「他叫我給押兩匹馬,一匹贏了,一匹輸了;勝負相抵,我還應當給他這些錢。」

  「我父親常賭嗎?」馬威問。

  「不用問,你們中國人都好賭。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說:「我說,馬威,你父親真是要和溫都太太結婚嗎?那天他喝了幾盅,告訴我他要買戒指去,真的?」「沒有的事,英國婦人那能嫁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馬威笑著說,說得非常俏皮而不好聽。

  亞力山大看了馬威一眼,撇著大嘴笑了笑。然後說:「他們不結婚,兩好,兩好!我問你,你父親沒告訴你,他今天到電影廠去?」

  「沒有,上那兒去作什麼?」馬威問。

  「你著,是不是!中國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訴人。你父親允許幫助我做電影,今天應當去。他可別忘了哇!」馬威心中更恨他父親了。

  「他在家哪?」亞力山大問。

  「不知道!」馬威回答的幹短而且難聽。

  「回頭見,馬威!」亞力山大說著,一座小山似的挪動出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