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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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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跑了,其餘的也沒說什麼,也開始拿腿。巡警正到胡同口,拿去了兩個,其餘的全跑了。………… 各晚報的午飯號全用大字登起來:「東倫敦華人大鬧古玩鋪。」「東倫敦華人之無法無天!」「驚人的搶案!」「政府應設法取締華人!」……馬家古玩鋪和馬威的像片全在報紙的前頁登著,《晚星報》還給馬威像片下印上「只手打退匪人的英雄」。新聞記者一群一群的拿著像匣子來和馬威問詢,並且有幾個還找到戈登胡同去見馬老先生;對於馬老先生的話,他們登的是:「Menosay.Menospeak.」雖然馬老先生沒有這麼說。寫中國人的英文,永遠是這樣狗屁不通;不然,人們以為描寫的不真;英國人沒有語言的天才,故此不能想到外國人會說好英文。 這件事驚動了全城,東倫敦的街上加派了兩隊巡警,監視華人的出入。當晚國會議員質問內務總長,為什麼不把華人都驅出境外。馬家古玩鋪外面自午到晚老有一圈人,馬威在三點鐘內賣了五十多鎊錢。 馬老先生嚇得一天沒敢出門,盼著馬威回來,看看到底兒子叫人家給打壞了沒有。同時決定了,非把鋪子收閉了不可,不然,自己的腦袋早晚是叫人家用磚頭給打下來。門外老站著兩個人,據溫都太太說,他們是便衣偵探。馬老先生心更慌了,連煙也不抽了,唯恐怕叫偵探看見煙袋鍋上的火星。 倫敦的華工分為兩黨:一黨是有工便做,不管體面的。電影廠找挨打的中國人,便找這一黨來。第二黨是有血性的苦工人,不認識字,不會說英國話,沒有什麼手藝,可是真心的愛國,寧可餓死也不作給國家丟臉的事。這兩黨人的知識是一樣的有限,舉動是一樣的粗鹵,生活是一樣的可憐。他們的分別是:一黨只管找飯吃,不管別的;一黨是找飯吃要吃的體面。這兩黨人是不相容的,是見面便打的。傻愛國的和傻不愛國的見面沒有第二個辦法,只有打!他們這一打,便給外國人許多笑話聽;愛國的也挨駡,不愛國的也挨駡! 他們沒有什麼錯處,錯處全在中國政府不管他們!政府對人民不加保護,不想辦法,人民還不挨駡! 中國留英的學生也分兩派:一派是內地來的,一派是華僑的子孫。他們也全愛國,只是他們不明白國勢。華僑的子孫生在外國,對中國國事是不知道的。內地來的學生時時刻刻想使外國人瞭解中國,然而他們沒想到:中國的微弱是沒法叫外國人能敬重我們的;國與國的關係是肩膀齊為兄弟,小老鼠是不用和老虎講交情的。 外國人在電影裡,戲劇裡,小說裡,罵中國人,已經成了一種歷史的習慣,正象中國戲臺上老給曹操打大白臉一樣。中國戲臺上不會有黑臉曹操,外國戲臺上不會有好中國人。這種事不是感情上的,是歷史的;不是故意罵人的,是有意做好文章的。中國舊戲家要是作出一出有黑臉曹操的戲,人家一定笑他不懂事;外國人寫一出不帶殺人放火的中國戲,人們還不是一樣笑他。曹操是無望了,再過些年,他的臉也不見得能變顏色;可是中國還有希望,自要中國人能把國家弄強了,外國人當時就擱筆不寫中國戲了。人類是欺軟怕硬的。 亞力山大約老馬演的那個電影,是英國最有名一位文人寫的。這位先生明知中國人是文明人,可是為迎合人們心理起見,為文學的技藝起見,他還是把中國人寫得殘忍險詐,彼此拿刀亂殺;不這樣,他不能得到人們的贊許。 這個電影的背景是上海,亞力山大給佈置一切上海的景物。一條街代表租界,一條街代表中國城。前者是清潔,美麗,有秩序;後者是污濁,混亂,天昏地暗。 這個故事呢,是一個中國姑娘和一個英國人發生戀愛,她的父親要殺她,可是也不知怎麼一股勁兒,這個中國老頭自己服了毒。他死了,他的親戚朋友想報仇,他們把她活埋了;埋完了她,大家去找那個英國少年;他和英國兵把他們大打而特打;直到他們跪下求情,才饒了他們。東倫敦的工人是扮演這群挨打的東西。馬老先生是扮一個富商,掛得小辮,人家打架的時候,他在旁邊看熱鬧。 聽見這件事,倫敦的中國學生都炸了煙。連開會議,請使館提出抗議。使館提出抗議去了,那位文人第二天在報紙上臭駡了中國使館一頓。罵一國的使館,本來是至少該提出嚴重交涉的;可是中國又不敢打仗,又何必提出交涉呢。學生們看使館提議無效,而且挨了一頓罵,大家又開會討論辦法。會中的主席是那位在狀元樓挨打的茅先生。茅先生的意見是:提出抗議沒用,只好消極的不叫中國人去演。大家舉了茅先生作代表,到東倫敦去說。工人們已經和電影廠簽了字,定了合同,沒法再解約。於是茅先生聯合傻愛國的工人們,和要作電影的這群人們宣戰。馬老先生自然也是一個敵人,況且工人們看他開著鋪子,有吃有喝的,還肯作這樣丟臉的事,特別的可恨。於是大家主張先拆他的鋪子,並且臭打馬老先生一頓。學生們出好主意,傻工人們答應去執行,於是馬家古玩鋪便遭了磚頭的照顧。 李子榮事前早有耳聞,但是他不敢對馬威說。他明知道馬老先生決不是要掙那幾鎊錢,亞力山大約他,他不能拒絕,中國人講面子嗎。(他不知道馬老先生要用這筆錢買戒指。)他明知道一和馬威說,他們父子非吵起來不可。他要去和工人們說,他明知道,說不圓全,工人許先打他一頓。和學生們去說,也沒用,因為學生們只知道愛國而不量實力。於是他沒言語。 事到臨頭了,他有了主意:叫馬家父子不露面,他跟他們對付,這樣,不致有什麼危險。叫工人們砸破些玻璃,出出他們的惡氣;砸了的東西自然有保險公司來賠;同時叫馬家古玩鋪出了名,將來的買賣一定大有希望。現今作買賣是第一要叫人知道,這樣一鬧呢,馬家父子便出了名,這是一種不花錢的廣告。他對工人呢,也沒意思叫他們下獄受苦;他們的行動不對,而立意不錯;所以他叫馬威等人們來到才給巡警打電話,勻出他們砸玻璃的工夫,也勻出容他們跑的工夫。 他沒想到巡警捉去兩個中國人。 他沒想到馬老先生就這麼害怕,決定要把鋪子賣了。他沒想到學生會決議和馬威為難。 他沒想到工人為捉去的兩人報仇,要和馬老先生拚個你死我活。 他沒想到那片電影出來的很快,報紙上故意的讚揚故事的奇警,故意捎著撩著罵中國使館的抗議。 他故意的在事後躲開,好叫馬威的像片登在報上,(一種廣告,)誰知道中國人看見這個像片都咬著牙咒駡馬威呢! 世事是繁雜的,誰能都想得到呢!但是李子榮是自信的人,——他非常的恨自己。 馬威明白李子榮,他要決心往下作買賣,不管誰罵他,不管誰要打他。機會到了,不能不好好作一下。他不知道他父親的事,工人被捕也不是他的過錯。他良心上無愧,他要打起精神來做!這樣才對得起李子榮。 他沒想到他父親就那麼軟弱,沒膽氣,非要把鋪子賣了不可!賣了鋪子?可是他要賣,沒人能攔住他,鋪子是他的! 馬老先生不明白人家為什麼要打他,成天撅著小鬍子歎息世道不良。他不明白為什麼馬威反打起精神作買賣,他總以為李子榮給馬威上了催眠術;心中耽憂兒子生命的安全,同時非常恨李子榮。他不明白為什麼溫都太太慶賀他的買賣將來有希望,心裡說: 「媽的鋪子叫人家給砸了,還有希望?外國人的心不定在那塊長著呢!」 打算去找伊牧師去訴委屈,白天又不敢出門,怕叫工人把他捉了去;晚上去找他,又怕遇見伊太太。 亞力山大來了一次,他也是這麼說:「老馬!你成了!砸毀的東西有保險公同賠償!你的鋪子已經出了名,趕緊辦貨呀!別錯過了機會!你明白我的意思?」 馬老先生一點也不明白。 他晚上偷偷的去找狀元樓范掌櫃的,一來商議出賣古玩鋪,二來求范老闆給設法向東倫敦的工人說和一下,他情願給那兩個被捉的工人幾十鎊錢。范老闆答應幫助他,而且給老馬熱了一碟燒賣,開了一瓶葡萄酒。馬先生喝了盅酒,吃了兩個薄皮大餡的燒賣,落了兩個痛快的眼淚。 回家看見馬威正和溫都母女談得歡天喜地,心中有點吃醋。她們現在拿馬威當個英雄看,同時鼻子眼睛的頗看不起老馬。老馬先生有點恨她們,尤其是對溫都太太。他恨不能把她揪過來踢兩腳,可是很懷疑他是否打得過她,外國婦女身體都很強壯。更可氣的是:拿破崙這兩天也不大招呼他,因為他這幾天不敢白天出門,不能拉著小狗出去轉一轉;拿破崙見了他總翻白眼看他。 沒法子,只好去睡覺。在夢裡向故去的妻子哭了一場!——老沒夢見她了! 馬威立在玉石牌樓的便道上,太陽早已落了,公園的人們也散盡了。他面前只有三個影兒:一個無望的父親,一個忠誠的李子榮,一個可愛的瑪力。父親和他談不到一塊,瑪力不接受他的愛心,他只好對不起李子榮了!走!離開他們!………… 屋裡還黑著,他悄悄立在李子榮的床前。李子榮的呼聲很勻,睡得象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兒。他站了半天,低聲叫:「子榮!」李子榮沒醒。他的一對熱淚落在李子榮的被子上。「子榮,再見!」 倫敦是多麼慘淡呀!當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的時候。電燈煤氣燈還都亮著,孤寂的亮著,死白的亮著!倫敦好象是個死鬼,只有這些燈光悄悄的看著——看著什麼?沒有東西可看!倫敦是死了,連個靈魂也沒有! 再過一兩點鐘,倫敦就又活了,可是馬威不等著看了。「再見!倫敦」 「再見!」好象有個聲音這樣回答他。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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