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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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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 ◇18-1 老李的苦痛是在有苦而沒地方去說。李太太不是個特別潑辣的婦人,比上方墩與邱太太她還許是好一些的。可是她不能明白老李。而老李確又不是容易明白的人。他不是個詩人,沒有對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些輪廓不大清楚的景物:一塊麥田,一片小山,山後掛著五月的初月。或是一條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聽見蛙跳入水中的響聲……這些畫境都不大清楚,顏色不大濃厚,只是時時浮在他眼前。他沒有相當的言語把它們表現出來。大概他管這些零碎的風景叫作美。對於婦女他也是這樣,他有個不甚清楚的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的模樣,可是確有些基本的條件。「詩意」,他告訴過張大哥。大概他要是有朝一日能找到一個婦女,合了這「詩意」的基本條件,他就能象供養女神似的供養著她,到那時候他或者能明明白白的告訴人——這就是我所謂的詩意。李太太離這個還太遠。 那些基本條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樸素,安靜,獨立,能象明月或浮雲那樣的來去沒有痕跡,換句話說,就是不討厭,不礙事,而能不言不語的明白他。不笑話他的遲笨,而瞭解他沒說出的那些話。他的理想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適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藥;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這個花,他覺得也就會充分的浪漫——「他」心中那點浪漫——就會通身都發笑,或是心中蓄滿了淚而輕輕的流出,一滴一滴的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這種境界,他才能覺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會反抗,才會努力去作愛作的事。就是社會黑暗得象個老煙筒,他也能快活,奮鬥,努力,改造;只要有這麼個婦女在他的身旁。他不願只解決性欲,他要個無論什麼時候都合成一體的伴侶。不必一定同床,而倆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一夢境——一條小溪上,比如說——呼吸著。不必說話,而兩顆心相對微笑。 現在,他和太太什麼也不能說。幾天沒說話,他並不發怒,只覺得寂寞,可又不是因為不和「她」說笑而寂寞。她不是個十分糊塗的婦人;反之,她確是要老大姐似的保護著他,監督著他,象孤兒院裡的老婆婆。他不能受。她的心中蓄滿了問題,都是實際的,實際得使人噁心要吐。她的美的理想是梳上倆小辮,多搽上點粉,給菱作花衣裳。她的丈夫會掙錢,不娶姨太太,到時候就回家。她得給這麼個男人洗衣服,作有肉的菜。有客人來,她能鞠躬,會陪著說話,送到院中,過幾天買點禮物去回拜,她覺得在北平真學了些本事。跟丈夫吵不起來的時候自己打嘴巴,孩子大鬧或是自己心中不痛快,打英的屁股;不好意思多打菱,菱是姑娘,急了的時候只能用手指戳腦門子。她的一切都是具體的。老李偏愛作夢。她可是能從原諒中找到安慰:丈夫不愛說話,太累了;丈夫的臉象黑雲似的垂著,不理他。老李得不到半點安慰。越要原諒太太越覺得苦惱,他恨自己太自私,可是心中告訴自己——老李你已經是太寬容,你整個的犧牲了自己。 馬少奶奶有些合于他的條件,雖然不完全相合;她至少是安靜,獨立,不討厭。她的可憐的境遇補上她的缺欠。可是她也太實際,她只把老李看成李太太的丈夫。老李已經把心中的那點「詩意」要在她的身上具體化了,她象門外小販似的,賣什麼吆喝什麼,把他的夢打碎。無論怎麼說,老李可是不能完全忘了她,她至少是可以和他來得及的。 老李專等著看看她怎樣對付那位逃走的馬先生。衙門不想去,隨便,免職就免職,沒關係!張家的事,想管,可是不起勁,隨便,大家都在地獄裡,誰也救不了誰。 李太太有點吃不住了。丈夫三四天不上衙門,莫非是……自己不對,不該把事不問清楚了就和丈夫吵架。她又是怕,又是慚愧,決定要扯著羞臉安慰他,勸告他。 「今天還不上衙門呀?」好象前兩天不去的理由她曉得似的。「放假吧?」把事情放得寬寬的說,為是不著痕跡。 他哼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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