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半農 > 東抄西襲 | 上頁 下頁
白話詩的先驅者


  用白話做詩,在我們這些妄人眼中看去,已經是了無足奇的了。而在一般非妄人眼中,卻以為便是「蛙翻白『出』闊,蚓死些『之』長」罷,也總還音韻鏗鏘,對仗工整,比「兩個黃蝴蝶」好得許多。不知古代的詩,原是平淡自然的;到漢魏以後,漸漸的從平淡自然轉向工整纖巧,或堅深枯澀的路上去,也是進化中必經之階級。過了這階級,又漸漸的有回復到平淡自然的趨勢——我們若是用心在各家詩話中去找找,這種歸真反樸的論調,真可以找到不少。雖然在這種的論調中未曾明說用白話做詩這一句話,而用白話做詩的可能,卻已隱隱孕育於其中。我近來打算在這一件事上,用上一番搜輯的工夫,只因藏書不多,讀書的工夫又少,進行很覺遲緩。現在先從陳眉公莫星卿兩人所撰的《文苑瀟湘》中抄出一段,以見一斑。(這是部不甚習見的書,是沈二借給我的,附筆志謝)詩言志。志者,心之所之,即性情之謂也。而其發揮描寫,不能不資於事物。蓋比興多取諸物,賦則多取諸事。詩人所取事物,或遠而古昔,近而目前,皆足資用。

  其用物也,如良醫用藥,牛溲馬渤,隨症制宜,不專倚人參茯苓也。其用事也,如善書之人,睹驚蛇而悟筆意,觀舞劍而得草法,不專倚臨帖摹本也。本朝論詩,若李崆峒李於鱗,世謂其有復古之力。然二公者,固有復古之力,亦有泥古之病。彼謂文非秦漢不讀,詩非漢魏六朝盛唐不看,故事凡出漢以下者皆不宜引用,噫!何其所見之隘,而過於泥古也耶。夫詩人所引之物,皆在目前,各因其時,不相假借。如雎鳴,螽斯,桑扈,蟋蟀,木,夭桃,苜,葛,是《三百篇》所用之物也。降而為《離騷》,則用芷蕙,荃,木蘭,菊英,蛟龍,鳳凰,文虯,赤螭,曾有一物假借于《毛詩》乎。又降而為唐人之詩,則用江梅,岸柳,澗草,林花,乳燕,鳴鳩,群鴉,獨鶴,曾有一物假借於《離騷》乎。非不欲假,目到意隨,意到筆隨,自不暇舍見在者而他求耳。至於引用故事,則凡已往之事,與我意思互相發明者,皆可引用,不分古今,不論久近。蓋天下之事,今日見在,則謂之新;明日看今日,即謂之故。他不泛引,如杜詩云:「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李詩云:「選妓隨雕輦,征歌出洞房」,非二公目見本朝之事耶?居今之世,做我之詩,乃曰漢以上故事才用,此特有見於漢家故事字眼古雅,遂為此拘泥之言。其實字眼之古不古,雅不雅,系用之善不善,非系於漢不漢也。怪彼用字之俚俗者,欲盡廢漢以下故事不看,何異愛春者,欣羡桃,梅,梨,李,而置蓮,菊,芙蓉,山茶,水仙於不觀,曰,化工之妙,盡屬￿春也。誰其信之?

  故吾以為善做詩者,自漢魏盛唐之外,必遍究中晚,然後可以窮詩之變;必盡目前所見之物與事,皆能收入篇章,然後可以極詩之妙。若但泥于古而已,即如「早朝詩」,千言萬語,不過將旌旗,宮殿,柳拂,花迎,金闕,玉階,曉鐘,仙仗,左翻右覆;及問之,則曰:不如此,便不盛唐。噫!只因盛唐二字,把見前詩興,見前詩料,一筆勾罷!如此而望詩格之新,豈非卻步求前之見也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