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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未定」草(六)


  記得T君曾經對我談起過:我的《集外集》出版之後,施蟄存先生曾在什麼刊物上有過批評,以為這本書不值得付印,最好是選一下。我至今沒有看到那刊物;但從施先生的推崇《文選》和手定《晚明二十家小品》的功業,以及自標「言行一致」的美德推測起來,這也正像他的話。好在我現在並不要研究他的言行,用不著多管這些事。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豈只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在,天津圖書館的目錄上,在《呐喊》和《彷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秋教授充當什麼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逐出境。但從一般的情形而論,目前的出版界,卻實在並不十分謹嚴,所以印了我的一本《集外集》,似乎也算不得怎麼特別糟蹋了紙墨。至於選本,我倒以為是弊多利少的,記得前年就寫過一篇《選本》,說明著自己的意見,後來就收在《集外集》中。

  自然,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麼選本都可以的,《文選》好,《古文觀止》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麼,足以應用的選本就很難得。選本所顯示的,往往並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例如蔡邕,選家大抵只取他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須看見《蔡中郎集》裡的《述行賦》(也見於《續古文苑》),那些「窮工巧於台榭兮,民露處而寢濕,委嘉谷於禽獸兮,下糠秕而無粒」(手頭無書,也許記錯,容後訂正)的句子,才明白他並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又如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讚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裡,他卻有時很摩登,「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後來自說因為「止於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裡,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

  這也是關於取用文學遺產的問題,潦倒而至於昏聵的人,凡是好的,他總歸得不到。前幾天,看見《時事新報》的《青光》上,引過林語堂先生的話,原文拋掉了,大意是說:老莊是上流,潑婦駡街之類是下流,他都要看,只有中流,剽上竊下,最無足觀。如果我所記憶的並不錯,那麼,這真不但宣告了宋人語錄,明人小品,下至《論語》,《人間世》,《宇宙風》這些「中流」作品的死刑,也透徹的表白了其人的毫無自信。不過這還是空腹高心之談,因為雖是「中流」,也並不一概,即使同是剽竊,有取了好處的,有取了無用之處的,有取了壞處的,到得「中流」的下流,他就連剽竊也不會,「老莊」不必說了,雖是明清的文章,又何嘗真的看得懂。

  標點古文,不但使應試的學生為難,也往往害得有名的學者出醜,亂點詞曲,拆散駢文的美談,已經成為陳跡,也不必回顧了;今年出了許多廉價的所謂珍本書,都有名家標點,關心世道者癌然憂之,以為足煽復古之焰。我卻沒有這麼悲觀,化國幣一元數角,買了幾本,既讀古之中流的文章,又看今之中流的標點;今之中流,未必能懂古之中流的文章的結論,就從這裡得來的。

  例如罷,──這種舉例,是很危險的,從古到今,文人的送命,往往並非他的什麼「意德沃羅基」的悖謬,倒是為了個人的私仇居多。然而這裡仍得舉,因為寫到這裡,必須有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者是也。但經再三忖度,決定「姑隱其名」,或者得免於難歟,這是我在利用中國人只顧空面子的缺點。

  例如罷,我買的「珍本」之中,有一本是張岱的《琅嬛文集》,「特印本實價四角」;據「乙亥十月,盧前冀野父」跋,是「化峭僻之途為康莊」的,但照標點看下去,卻並不十分「康莊」。標點,對於五言或七言詩最容易,不必文學家,只要數學家就行,樂府就不大「康莊」了,所以卷三的《景清刺》裡,有了難懂的句子:

  「……佩鉛刀。藏膝髁。太史奏。機謀破。不稱王內前。坐對禦衣含血唾。……」

  琅琅可誦,韻也押的,不過「不稱王向前」這一句總有些費解。看看原序,有云:「清知事不成。躍而詢上。大怒曰。毋謂我王。即王敢爾耶。清曰。今日之號。尚稱王哉。命抉其齒。王且詢。則含血前。淰禦衣。上益怒。剝其膚。……」﹙標點悉尊原本﹚那麼,詩該是「不稱王,向前坐」了,「不稱王」者,「尚稱王哉」也;「向前坐」者,「則含血前」也。而序文的「躍而訽。上大怒曰」,恐怕也該是「躍而訽。上大怒曰」才合式,據作文之初階,觀下文之「上益怒」,可知也矣。

  縱使明人小品如何「本色」,如何「性靈」,拿它亂玩究竟還是不行的,自誤事小,誤人可似乎不大好。例如卷六的《琴操》《脊令操》序裡,有這樣的句子:「秦府僚屬。勸秦王世民。行周公之事。伏兵玄武門。射殺建成元吉魏征。傷亡作。」

  文章也很通,不過一翻《唐書》,就不免覺得魏征實在射殺得冤枉,他其實是秦王世民做了皇帝十七年之後,這才病死的。所以我們沒有法,這裡只好點作「射殺建成元吉,魏征傷亡作」。明明是張岱作的《琴操》,怎麼會是魏征作呢,索性也將他射殺乾淨,固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中流」文人,是常有擬作的,例如韓愈先生,就替周文王說過「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所以在這裡,也還是以「魏征傷亡作」為穩當。

  我在這裡也犯了「文人相輕」罪,其罪狀曰「吹毛求疵」。但我想「將功折罪」的,是證明了有些名人,連文章也看不懂,點不斷,如果選起文章來,說這篇好,那篇壞,實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所以認真讀書的人,一不可倚仗選本,二不可憑信標點。

  【注釋】

  本篇(《「題未定」草6-9》)第六、七兩節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八、九兩節最初發表于同年二月《海燕》第二期。

  施蟄存對《集外集》的批評,見他在《文飯小品》第五期(一九三五年六月)發表的《雜文的文藝價值》一文,其中說:「他(魯迅)是不主張『悔其少作』的,連《集外集》這種零碎文章都肯印出來賣七角大洋;而我是希望作家們在編輯自己的作品集的時候,能稍稍定一下去取。因為在現今出版物蜂湧的情形之下,每個作家多少總有一些隨意應酬的文字,倘能在編集子的時候,嚴格地刪定一下,多少也是對於自己作品的一種鄭重態度。」

  梁實秋浙江杭縣(今余杭)人,新月社的主要成員之一。一九三〇年前後他任青島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時,曾取締館藏馬克思主義書籍,包括魯迅所譯《文藝政策》在內。

  蔡邕(132─192):字伯喈,陳留圉(今河南杞縣)人,東漢文學家。漢獻帝時任左中郎將。後王允誅董卓,他受牽連下獄,死於獄中。他的著作流傳至今的有後人所輯的《蔡中郎文集》十卷。在蕭統《文選》中選有他的《郭有道碑文》。《述行賦》系有憤于當時宦官擅權而作。這裡所引的四句,「工巧」原作「變巧」,「委」原作「消」(《蔡中郎文集》《續古文苑》所載並同)。《續古文苑》,二十卷,清代孫星衍編。

  「願在絲而為履」四句,見陶潛所作《閒情賦》。他在該文的序中說:「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這裡說「止於禮義」,即指此。「止於禮義」,語見《詩經·關雎》序:「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

  「精衛銜微木」四句,見陶潛所作《讀山海經》之十。精衛事見《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名曰精衛,其名自叫,是炎帝之少女……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形天事見《山海經·海外西經》:「形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金剛怒目」見《太平廣記》卷一七四引《談藪》:「隋吏部侍郎薛道衡嘗游鐘山開善寺,謂小僧曰:『金剛何為怒目,菩薩何為低眉?』小僧答曰:『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青光》上海《時事新報》的副刊。林語堂的話原見刊於《宇宙風》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他所作的《煙屑》,原文為:「吾好讀極上流書或極下流書,中流書讀極少。上流如佛老孔孟莊生,下流如小調童謠民歌盲詞,潑婦駡街,船婆毒咒等。世界作品百分之九十五居中流,居中流者偷下襲上,但皆偷的不好。」

  《論語》:文藝性半月刊,林語堂等編,一九三二年九月在上海創刊,以登載幽默文字為主,一九三七年八月出至第一一七期停刊。《人間世》,小品文半月刊,林語堂主編,一九三四年四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出至第四十二期停刊。《宇宙風》,小品文半月刊,林語堂、陶亢德編輯,一九三五年九月在上海創刊,一九四七年八月出至第一五二期停刊。

  「意德沃羅基」:德語 ldeologie 的音譯,即「意識形態」。

  張岱(1597─1679)字宗子,石公,號陶庵,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末清初文學家。著有《石匱書》《琅嬛文集》《陶庵夢憶》等。《琅嬛文集》是他的詩文雜集,六卷,這裡所指的「特印本」是《中國文學珍本叢書》之一,由劉大傑校點,後面有乙亥(1935)十月盧前的跋文,其中說:「世方好公安竟陵之文,得宗子翩躚其間,化峭僻之途為康莊,知文章升降,故有其自也。」盧前,字冀野(1905─1951),江蘇南京人,戲曲研究者,曾任光華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

  《景清刺》:是一首關於景清謀刺永樂帝(朱棣)的樂府詩。參看本卷第175頁注

  「本色」:林語堂在《文飯小品》第六期(一九三五年七月)發表的《說本色之美》一文中說:「吾深信此本色之美。蓋做作之美,最高不過工品,妙品,而本色之美,佳者便是神品,化品,與天地爭衡,絕無斧鑿痕跡。」

  《琴操》:古琴曲,又指與古琴曲相配合的樂歌。張岱《琅嬛文集》中有《琴操》十章,《脊令操》是其中之一。脊令,一作鶺鴒,一種鳴禽類的小鳥。《詩經·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後常喻作兄弟友愛。

  關於唐太宗射殺建成元吉的事,據《新唐書·太宗皇帝本紀》載:「太子建成懼廢,與齊王元吉謀害太宗(按即李世民,時封秦王),未發。(武德)九年(626)六月,太宗以兵入玄武門,殺太子建成及齊王元吉。」同書《隱太子建成傳》載:「秦王射建成即死,元吉中矢走,(尉遲)敬德追殺之。」又同書《魏征傳》載:「魏征(580─643),字玄成,魏州曲城(今河北巨鹿)人……隱太子(建成)引為洗馬。征見秦王功高,陰勸太子早為計。太子敗,王責謂曰:『爾鬩吾兄弟,奈何?』答曰:『太子早從征言,不死今日之禍。……』(貞觀)十七年,疾甚。……帝親問疾,屏左右,語終日乃還。……是夕,帝夢征若平生,及旦,薨。帝臨哭,為之慟,罷朝五日。」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文學家。著有《韓昌黎集》。「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是他模擬周文王(西伯)的口氣寫的詩《拘幽操──文王羑裡作》中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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