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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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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飛說:「今天晚上中國旅行社有一個舞會,是為滿洲將軍開的。」 範文博立刻坐直身子:「真的?你怎麼知道的?」 「他們邀請記者參加。」 「我們也去。你能不能替我們弄到門票?」 「可是,你說你今天晚上要去把遏雲弄出來。」 範文博站起來:「我倒想去看看這位年輕的將軍。」他一面對自己笑,一面搔著頭。 李飛說:「我不想去參加舞會,我討厭那種事情。我敢說一定有演講。你真的要去?」 「你去替我們弄幾張門票,大家都一起去。」範文博在地板上踱著步說。 「我不去,而且我也不懂,你去不去和遏雲回來有什麼關係?」如水說。 「別擔心,她會回來的。我們的運氣來了!」 「我寧願留下來等她。」 「她要到半夜才會回來哦。」 藍如水面帶愁容,而且有些激動。範文博雖然外表粗魯,對朋友倒是很關切。他點燃一根煙:「我真不瞭解你。遏雲是個好女孩,這點我承認,可是你到過巴黎,看過那麼多的漂亮的臉蛋。現在我倒真的替你擔心了。怪哉。除了我,好像大家都戀愛了。」 【第九章】 西安很少有這麼顯赫的聚會,所以城裡也很少開舞會。所有重要官員和眷屬,不論會不會跳舞,都被邀請了。外面停放了各式各類的轎車,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在街口守著,只准許有門票的人士通過。大廳最多只能容納兩百人,擠得動彈不得了。一個號稱有四把小提琴的管弦樂團正在講臺上演奏,臺上硬是放置了一張講桌,頂上掛著大布條,上面有「歡迎X將軍!收復東北!」的標語。李飛一看到那張講桌就發愁了。看樣子有人要上臺向大家發表愛國的長篇大論了。 底下的人們喧鬧不已,似乎很興奮。省主席和他那位古板的太太也來了。在場的還有警備部隊的戴司令,以及西安社交界稍微次要的人物。男士們穿著正式的禮服,長袍外罩馬褂。楊主席很突出,飽受風霜的臉和身上的絲袍極不相稱。而那位滿洲客則和其它年輕男士一樣,穿著西式小禮服;短小的身材和一張微棕色的圓臉,頭頂上只冒著稀疏的幾根毛發。只因為身邊圍繞著許多美麗的貴婦,大家才注意到他,他挺直地站著,對每人微笑。總是有一撮人群擠到他身邊去聽他說的每一句話。稍微年輕的男士穿著藍色中山裝,很引人注目。也有幾位外國牧師攜眷參加,雖然她們原則上不贊成跳舞,不過實在很想一睹滿洲將軍的廬山真面目。 女士們穿著優雅高貴的絲綢袍。其中不少已趨中年的舊式婦女,她們專程應邀來看看這位顯赫的將領。政府首長連子女都帶來了。老婦人的頭髮往後梳,光光滑滑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然而年輕女人則梳著波浪式鬈髮。她們之中除了少數的幾位經過特別髮型精巧做過以外,大部分都是長髮披肩。這是西安正流行的髮型,不過西安的潮流要比上海晚了兩年。 所有會跳舞的新潮太太們都被邀請了。這些少婦衣著入時,可是身分地位不很高,她們之所以被邀請,是因為會跳舞的女人太少了。其中有一個尤物,正在財政部長的身邊。聽說以前是個歌女,一雙明亮的眼睛和那一臉靈巧、高雅的笑容使她輕易地豔冠群芳。算起來她應該是姨太太,因為財政部長有個老妻住在湖南鄉下。至少他在西安任職的這些年裡,他只有她這麼一個妻子,在公開場合裡大家都叫她太太或丁夫人,根本無視于妻與妾之間的界線。 李飛看到杜家人都來了,只有杜太太沒來。杜市長本來不打算讓春梅來,他太太也認為這麼一來她的地位會被搶走。不過這是難得的社交活動,春梅堅持要來,甚至不惜考驗自己的分量。 出門之前,家裡曾發生一場暴風雨。杜市長左右為難。 「我怎麼向別人介紹你的身分呢?」他說。 對春梅來說,今晚能夠在這西安難得一見的社交活動中出現,意義實在重大。她淚流滿面,就是為了表示非達到這個願望不可。她把身子摔到床上,講了一大堆的話,使老爺大吃一驚。這似乎是她埋藏在心裡的委屈,壓抑了很久,現在卻像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我跟了你十一年,替你生下了兩個孩子。我活到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哪家像我們家這個樣子!你要替我想想。我這算什麼?既不是下女又不算妾!我從來不敢違抗你太太,而且儘量尊重她。別的女人就可以公開露面,只有我不行。我是人,不是鬼!別以為我會讓你丟人現眼。連一條狗都可以公開露臉,跟著它主子!難道我連一條狗都不如?如果我算得上是你孩子的好母親,那麼我的孩子就該知道他們的親娘。如果你覺得我沒盡到責任,替你丟臉,你討厭我,明天就可以把我趕出這棟房子。我馬上收拾東西,帶著孩子離開這裡!」 一串話就像急流般奔放出來,還帶著滾滾的淚水。 杜范林說:「我沒說什麼嘛。我對你是絕對滿意。可是這次舞會是很正式的。我不能帶你去,向別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姨太太,你也很清楚原因呀!」 「我是不是你的孩子的娘?人生在世總是要些面子。等我死了,孩子甚至不知道墓碑上該怎樣個寫法!就算不替我想,你也該想想你的孫子!」她尖銳諷刺地說出最後的兩個字。 杜先生既尷尬又發愁。他太太在房裡聽到這些,急忙走過來。 「簡直反了,丫頭就是丫頭,丫頭的脾氣,丫頭的心機。偏偏挑了這麼一個晚上胡鬧!」他太太罵道。她的頭髮剛由一位女發師做好,她朝春梅走去,準備用女拳師的姿態解決她。 杜先生把太太推向門外說:「我來跟她說,你出去。」 但是他太太站在房門外,眼看著另一個女人趴在床上痛哭。她的臉色氣得發青。 杜先生坐在床沿,充滿耐心地說:「春梅,你要講理呀。你要替我和這個家想想。不是我不願意帶你去,而是不行。當別人問我你是誰,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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