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二 寄人籬下

  大地沉默不語,看看行人也絕跡了,我不禁長歎一聲,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之後,仿佛悲哀已沒有了,憂愁也沒有,只餘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我需要找個歸宿處,需要找些人來做伴,姑丈一定等候得久了,唉,我幾乎已經忘記了他。

  到了他家,我躊躇半晌,不好意思地輕輕叩門。只聽得一聲嬌脆的聲音答道:「來了!」

  是姑母親自給我開門,接著姑丈也迎到樓梯頭了,我的心裡愈抱歉,反而不想見他們的面。「大小姐請到前樓來坐一回吧,」姑母客氣地招呼我說:「我們等你來一同吃晚餐,等得很久很久,後來掃街的說是你不來了,自家人還客氣幹嗎?」

  我聽著只搖頭苦笑,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還是姑丈知情,他感喟似的歎道:「這也怪不得她,親生的兒女畢竟難分舍,一切總怪崇賢不好……」

  說到這裡,他瞧著我快要出眼淚了,連忙改變語氣說:「不過你現在總算解脫了,好好地幹一番事業吧,如今是男女平等的世界了,我知道你的文章很不錯。」

  姑丈說話的語氣怪懇切的,但不知怎樣我只覺得聽不入耳,假使他安慰我說以後好好的另嫁一個人吧,以你的品貌決不愁找不到比崇賢更好的丈夫云云,這才會使我寬心安慰,但是他卻刺刺不休說的是事業,難道他竟看准我再沒有機會嫁人了?——不!偏不!

  於是我便裝得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崇賢好歹也不關我的事,現在我們既然已經一刀兩斷了。至於孩子,唉,我倒也是不大感到興趣的。我以為世界之大,總該不至於沒有我的容身之地,天下男人多得很呢,要找一個像他這般的——」

  話未說完,姑母早已正色止住我道:「哎喲,大小姐,誰不知道一家之中吵吵鬧鬧的事情總歸有的,你們現在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結婚已有十年啦,孩子也養了三四個,總不成真的會離開?且在這裡安安心心地住幾天吧,待你平了氣,叫你姑丈去找徐少爺來數說一頓,大家歡歡喜喜地回去不就算了?」

  姑丈聽著微微籲了一口氣,說:「事情怕也沒有這麼的便當吧!」

  我聽著心裡更不悅,覺得寄人籬下總是痛苦的,才進門,他們已經在打算如何送我回去了。

  姑母見我鬱鬱不樂,又拿出許多話來安慰,無非說是某家夫妻曾因某事反目,後來終究言歸於好了;又說某家男子在年青時如何愛胡調,經他的太太苦守二十餘年後,做丈夫的也就幡然覺悟了。最後她又肯定地說:「倘若像你這般結婚十年,有兒有女的太太,丈夫尚且要忍心拋棄,那末我與你姑丈……」

  說到這裡她便笑起來,用一雙俏眼睨著姑丈說道:「我與你姑丈不是更加要鬧離婚了?一則我結婚才三年呢,二則又沒養過一男半女的,都為你——」

  她忽然飛紅了臉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啐了姑丈一口,大概是因為姑丈喜歡抽幾口煙而不愛好女色之故吧。我訕訕的站起身來告辭,姑母忙搶著說道:「正是呢,大小姐今天也該累了,早些休息吧。」

  一面說一面便領我到亭子間裡,只見陳設華麗,一床簇新的外國花綢制鴨絨被,上面端端正正地疊放著兩隻繡花枕頭,這些也許就是他們婚時蓋過的,現在收藏起來,只留待客人應用的吧。我覺得過意不去,就說:「姑母太客氣了,我自己原帶著鋪蓋來的,還是別糟蹋這些貴重東西吧。」

  但是姑母又哪裡肯依,她推說是我的被褥早已由她拆開交給老奶奶去洗了,這可使我聽著更覺不安。

  睡在溫暖的床上,我輾轉不能成寐。菱菱該早已看完電影,由她爸爸抱著回去睡了吧?不知道她在脫衣上床之際,是否哭吵著要尋媽媽?假使她真的哭了,賢聽著會傷心呢,還是發起脾氣來要責打她?——不,不會的。賢的脾氣雖壞,可是從來不肯壞在兒女頭上。他定是傷心無限地哄騙著她吧?也許在她睡熟之後,他竟會後悔不該同我離婚的。他會尋到姑丈家裡來接我回去;那時我答應不答應呢?也許可以答應的,假如他抱了菱菱與元元同來。這樣我便想到剛才不該錯怪姑母了,她知道女人的心,女人是要回去照管兒女和丈夫的,誰又願意如姑丈所說「努力!努力!奮鬥!奮鬥!」

  呢?情願男女不得平等,情願女人做一世的家庭奴隸,我要同我的兒女在一起呀!但是,如今後悔已嫌遲了。

  我的淚流著,我讓它儘量地流著,只是不敢嗚咽出聲,這是別人的家呀!我也有過一個家,家裡有賢,有菱菱元元,有老媽媽同王媽,雖然有這許多人,而我用不著顧忌,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講話就講話,要咳嗽吐痰就咳嗽吐痰,然而現在——唉,我怎麼可以哭濕姑母的繡花枕呢?這使我不安地撚亮電燈,果然看見上面都是淚漬了,只好躡足下床來取塊毛巾揩拭,同時心中後悔不迭。

  當我重又鑽進被窩時,我拼命管住自己的情感,覺得應該從現實著想,我不能使人家討厭我。至於如何才能夠避免人家的討厭呢?第一我不可以在此地吃飯,因為我患肺病未痊;第二我得趕快找一個職業,不久便搬出去,送給姑母兩件頂時髦的衣料。——以前我可是從來不必耿耿于心為著白住賢的房子的,也不必對賢避忌肺病什麼,他似乎絕不會計較我這些,有時候我吃不下飯,吃到半碗便推箸而起,碗中還放著菜啦,魚啦,他總是不厭齷齪地拿過去自己替我吃了。有時候我與菱菱同時剩飯碗,他就把兩碗都並在一起,很快而且很有滋味似的都吃下去了。這些都是他的好處呀,我又何必多去想它,唉,還是早些睡熟了吧。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飄浮在海面上,隨波逐流的,忽上忽下蕩漾著。天空顯得黃蒼蒼,沒有星也沒有月,涼風吹澈肌膚,令人起蕭瑟之感。不久我醒過來了,莫名其妙地只想哭,這是否會預兆我的前途渺茫呢?一片汪洋,仿佛此身於世是孤懸似的,空虛極了。

  但是事已至此,再難回頭,也只得隨波濤而去,被吞沒抑或遇救,就在不可知之數了。我思思量量地過了一夜,不覺窗上已經呈魚白色了,這才覺得小便急起來。可是又想到馬桶在姑丈的後房,恐怕驚醒他們不便,只得強自忍住了。家是姑丈的家,什物都是姑丈的什物,我的鋪蓋皮箱等等不知道都給他們擱到哪裡去了,當時我想找一件盛水之器,卻又不見痰盂。梳臺上有一隻漂亮的面盆,我想要末就利用它撒了尿,從窗口倒下去吧,可是仔細考慮之後總怕一不湊巧澆在別人頭上了要鬧笑話,還是靜靜地躺著別動,勉強再忍耐一下吧。

  六點鐘了,上面的人還是一些動靜也沒有,我只好蜷曲著臥,繼續忍耐。六點一刻了,我再蜷曲得緊一些。最後實在是忍無可忍,我只得披衣下床,輕輕站在門後聽,預備一聽見有人下樓的聲音,我便立刻沖上樓去如廁。可惱的竟是一些聲音也沒有。我實在忍不住了,只好啟門下樓,心想到了下面總該有些辦法吧。我輕輕摸下樓梯,正想走向自來水龍頭旁去時,只聽得客堂門呀的開了,老奶奶惺忪著睡眼走出來,說:「大小姐,你幹嗎起身得這樣早呀?唉,我真老糊塗了,還沒給你生爐子燒水呢。」

  我說:「老奶奶別忙,我只想小便。」

  她說:「馬桶在你姑母的後房,你自己上去吧。不然,等我扣上了衣服,我陪你去。」

  我說:「我不想驚醒姑丈他們,樓下可有什麼地方嗎?」

  老奶奶凝思半晌道:「那末只有我的尿壺了,你若不嫌髒……」

  我不待她說完,逕自闖進後客堂去,在她的床下摸到一隻尿壺,蹲在地上便撒。天啊,不知道是我技巧不夠,還是她的尿壺太滿了裝不下,小便淋漓到地上,我著急了,忙出來問她:「老奶奶,拖帚在哪裡呢?」

  老奶奶說是不忙,你小便好了再上樓去睡一忽吧,尿壺我會倒的。我知道她聽不懂,急得幾乎落下淚來。

  那天早晨姑母也為我特地起了一個早。老奶奶原是替我煮好稀飯的,姑母一定要叫她去喊碗大肉面來,我急忙阻止她說:「姑母,你若待我過於客氣了,我反而住不下去的。我只因為在上海再沒有第二家親戚……」

  姑母聽了便又連聲說:「這算是什麼客氣呢?大小姐難得到這裡來住幾天,我們實在覺得太怠慢你了。」

  我反覺無話可說,結果仍舊由她們去買大肉面來。

  午飯時,他們也為我添了幾隻菜。我說:「姑丈,請你告訴姑母千萬別太客氣吧,否則我實在不好意思住在這裡。我希望,姑丈,你可千萬別見怪,我說最好我能夠付你一些添菜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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