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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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找事難 我開始找求所謂職業。第一個理想自然是做中學教員,我把這個意思對姑丈說了,姑丈聽著連連的搖頭。「你以為做一個中學教員是光榮的嗎?」 他知道我做過小學教員,所以如此說:「你不知道現在的待遇可菲薄哩,幾百元錢一個月,飯也吃不飽的。」 我苦笑一聲說:「但我閑著也是無聊,不如姑且將就將就吧。」 姑丈啞然失笑道:「什麼?你還道是將就?鑽謀的人可多著呢。況且你又沒有大學畢業文憑……」 我知道這是沒有指望的了,心裡想親戚不如朋友,親戚可能是勉強結合的,朋友卻是自動地說得來。於是我就想起從前《清風》雜誌的編輯魯思純,他是第一個賞識我文章的人,真使我有不勝知己之感,現在還是去找他商量著試試吧。 此時上海已成為孤島了,刊物紛紛停辦的停辦,內遷的內遷,魯思純也曾將他的雜誌移到重慶出版,這次為著來滬接家眷同去,抱著破釜沉舟,與國家共存亡之志,不料適逢太平洋戰爭發生,他被阻滬上,進去不得了。他的所有財產都在重慶,朋友也大都在內地,如今羈留在此地自然一天比一天窮下來,他只好咬著牙齒挨受。 另有一個青年作家潘子美,本來是在香港做事的,後來香港發生戰事,他盡失所有,把辛苦儲蓄下來預備私費留美的匯票,一旦也化為烏有了。他在香港做過小販,後來搭難民船逃到上海來,與他年近古稀的老父抱頭大哭一場,結果老父便不肯放他進內地去,只好留在上海,做《中國報》的編輯。那天我去找魯思純,把來意說明,他歎息道:「在此時此地謀事,會有好事情給你做嗎?」 我告訴他這也是沒辦法,離婚出來了,一個贍養費也拿不到,連嫁妝都不能取回,如今住在遠親家裡,難道說可以依賴他們一輩子嗎?魯思純沉吟半晌,驟然問我道:「你認識潘子美嗎?」 我說:「雖已久仰,卻未見面。」 他點點頭,又沉默片刻,這才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道:「事到如此,自然只剩謀生要緊了。他——潘子美近來很活動,我替你介紹,請他幫你想一些辦法吧。」 「他住在什麼地方呢?」 我滿懷希望地問。 魯思純立即回答道:「這個——你不用到他家裡去,明天他們在雲懋飯店茶敘,你也前去參加吧。」 我說恐怕不大好意思,他說是沒有關係的,便把地名抄給我,並且告訴我說,他自己也要去的。我就放心地走了。 次日下午三時正,我穿整齊了,逕自坐車到雲懋飯店去,進門便問:潘子美先生在哪裡?他們躊躇了半晌,接著便哦哦起來,派人領我到八樓去。這是一間富麗堂皇的餐室,約有二三十個人隨意坐在東隅沙發上,我竟一個也不相識,魯思純又沒有來,我不禁心裡慌起來了。 羞澀地,心慌意亂地,我站在室中央,一個眉清目秀,身長玉立的青年走過來了,問我可要找尋誰;他操著一口頂流利的國語,聽起來竟是悅耳異常,態度又是如此大方而合禮,簡直像一個政治家風度,我只好大著膽把魯思純先生介紹來找一位叫做潘子美的話說了出來。「我就是潘子美呀,」他說著輕輕笑了,牙齒潔白有光:「你是蘇小姐嗎?請到那邊坐——你的事情昨天魯先生已經詳細對我說過了。」 我心中宛如一塊石頭落地,仿佛以後的事全由他負責,這可再不與我相干的了,於是就放大膽子跟著他過去,一面敷衍著問:「魯先生今天也要來的吧。」 他連聲說:「是,是。」 接著又說:「他大概也快要到了。我先來給你介紹,這位是大名鼎鼎的老作家木然先生,這位是吳詩人,這位是……」 我小心翼翼地向他們招呼著,惟恐失禮,其實他們的姓誰名誰,儘管潘子美在一連串地介紹著,我卻宛如秋風過耳,根本沒有聽得進去。我對他們的印象是一片模糊,只有潘子美是太漂亮了,他的聲音悠揚在我的耳中,盪氣迴腸使我久久不能忘去。 等一回兒,他們都入座吃茶點了,潘子美坐主位,因見我茫然無措地一個人也不熟悉,他便溫和地招呼我坐在他的左旁。「蘇小姐,請隨便喝些咖啡呀。」 他客氣地對我說。我默默更不答話,舉起杯來,偷眼向旁邊一瞧,滿排都是男人,但卻有一隻只纖瘦蒼白的手,有的戴著白金戒,有的指上還染著一點紅墨水,是如此文弱書生的柔美的手呀,我雖然是一個女人,手掌卻顯得比他們粗糙,我覺得慚愧了。——這是我為人以來第一次慚愧力與勞作,我震懾於都市的虛榮,漸漸往下墮落了。 潘子美站起身來舉杯祝各位健康。眾人也回說了。他便言歸正傳起來,說是預備組織一個全國文藝協會,請在座諸君多多的幫忙,「我們很榮幸,」他在結尾還加上一句:「今天還有一位女作家來參加。」 我驟然覺得臉熱起來,心裡很難過,恐怕會惹出什麼是非來,看看魯思純仍舊沒有到,我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 最後他又說要各人在預備好的簿子上簽一個名,「Lady first.」其中一個人喊叫起來,遞過墨水筆要我簽名。還是潘子美看著不過意,他說:「德高望重,還是請木然先生先簽吧。」 於是大家簽了十幾個名字,左旁的人把簿子推到我的面前來,我躊躇不知所可。「你就簽一個名字吧!」 潘子美低聲對我說,態度親切而誠懇:「不要緊的。」 我不好意思再嚕蘇,覺得應該聽從他,就提起筆來,委屈地簽了。接著是他自己簽名,他的名字緊偎依在我的名字旁邊,我覺得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也就坦然聽他們說下去了。這天集會也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來,大家仿佛存心來吃喝茶點似的,統統用光了,抹嘴便走。潘子美叫我暫等,我滿懷希望,以為像他這般交際廣闊的人要替我找一個職業總該是很便當的,所以也就放心等著他。一個個的老作家詩人之流都作鳥獸散了,潘子美這才對我說:「蘇小姐,我請你去吃晚飯吧。」 我說那可不必客氣,我只想請求你幫一些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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