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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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乾脆地回答說:「沒有。」 「敝姓唐。」那個溫文的青年忽然自我介紹了一下,接著又說:「蘇小姐你的文章我也拜讀過,那是很好的,編劇本並不很難,只要知道些專門技巧……」 魏主任不耐煩地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蘇小姐,我想你今天便可以辦妥進來服務的手續,到人事組去領一張職員證,就是這樣開始辦公吧。」 這一來倒也使我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魏如生這人竟是如此爽快,剛才幸虧得不曾一怒而去,否則不是坐失好機會嗎? 辦公室裡一共有四個人:那個溫文爾雅的是唐萱,他原來還多才多藝,繪畫音樂都愛好,衣服鞋襪都清潔異常,一張面孔清秀得像女人。他學的京戲也是青衣,珠圓玉潤,唱得很不錯的。至於那個方面濃眉的中年人呢?他叫做陸揆一,在電影界中己混得很久了,現在中國影片公司的劇本差不多大都是他改編或寫作的,所有導演全同他熟悉。本來王經理預備請他擔任這組的主任,只因魏如生是宣傳部的人,宣傳部為伸展自己的勢力到電影界起見,在中國電影公司改組後,硬要把他薦到這裡來,王經理不敢不替他妥為安排,因此就讓他做了編劇組主任,其實他對於電影戲劇是一竅不通的。 陸揆一當然又妒恨又瞧不起他,王經理後來聽了陸揆一的話,也知道他無能,根本不想採用他所說對於劇本的意見。其餘還有一個瘦長的青年叫做孫其時的,是一個文藝理論家,他愛談戲劇的原理以及發展過程歷史等等,但是口會說而手不會做,他編的劇本別說不能演,連隨便看看都是枯燥無味的,魏如生哪知就裡,只因為孫其時過去是他在某中學教過的學生,便把他請來擔任編劇之職,也不問他所寫的東西如何。因此眾人都心懷不平,當魏主任不在的時候,莫不議論紛紛的。 魏主任叫我且看電影理論的書,書是英文的,我看起來很吃力,而且沒有興趣。有時候他尚未到公司來辦公,我們幾個人便談談笑笑的,倒也熱鬧。陸揆一因為家累重,每天須寫許多東西來換錢用,所以常常發脾氣,恨恨不絕的,又愛瞧不起人,我們對他沒有好感,同時又有些忌憚他。 魏主任來了,我們便不得不裝出專心編寫的樣子來,我常常對著英文的電影作法發呆,仿佛白紙黑字上都有我所親愛的面孔畫著,一張是元元,一張是楚楚可憐的我的女兒菱菱! 菱菱,自從那夜裡她的爸爸抱她進電影院,而我就不下車直到姑丈家裡去後,已有一月多了,始終沒有再見到她。她現在又該怎麼樣了呢?崇賢不要我了,忘記我了,永遠不想再找我回去而向我懺悔前情,我卻怎能忘懷于我的女兒,不想再回去瞧瞧她們呢? 「蘇小姐,請你把這個劇本看一遍,然後就做張說明書吧。」 魏主任叫我進去說了,他似乎很不滿意於我的無事做,因此想出一些虛耗我的精神的工作來。 我不敢違拗,只好用心地試做了,此事說來容易,動手的時候卻難。因為要把故事說得明白,又豈是短短數百字所能盡的呢?我寫好了說明書,好容易縮到短無可短了,送進主任室去,魏如生卻早已不在,原來他不是真心要我做說明書,而是隨便抓一件事來叫我空忙的,我恨他極了。 那天五點鐘過後,我下了辦公室,決心去瞧孩子們了,就不到電車站搭電車去,只自沿著梅格路走來。中途瞧見一家糖果麵包店,我站在櫥窗外面怔怔的打量著,半晌,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喚道:「蘇小姐,同我進去買一些東西吧。」 我回過頭來見是唐萱,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的,他卻毫不介意,只自招呼我一同進去買了一打麵包,他說:「這條路上很冷靜,沒有人會瞧見的,我們大家邊走邊吃吧。」 我起初推辭著不肯,後來因他再三勸,也就膽大起來,大家各取一隻,邊咬邊談話,我這才知道他家現有三個孩子,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不禁更為感動起來。「蘇小姐,你此刻到哪裡去呢?」 我告訴他說想到亞士林路去看看菱菱與元元,他說他就住在丁神父路,我們兩人是一條路的。於是我們也不雇車,邊走邊隨便談談,覺得很愉快,轉瞬間已經到了我的舊居了。「唐先生明天再會吧。」 我忽然覺得心慌起來,恐怕碰見賢,恐怕碰見鄰居,同著一個男子走路該會給他們發生什麼誤會呢?唐萱把吃剩的八隻麵包遞給我道:「送給小妹妹吃。——再會吧。」 我忽然想到那是他預備帶著回家給自己兒女吃的,於是一定要還他,他堅持不肯收回,推辭了一會,就大家對分,我把四隻拿出,其餘連紙袋都還給他了。 走進巷堂,就遇見幾個鄰居,她們都驚奇地問我:「徐太太你回來了?」 我苦笑著搖頭說是來看菱菱的,她們都惻然歎息,告訴我說賢自我去後,已寫信到N城去把他的一個寡婦堂姨母接來同住了,為著照料孩子,可是他的堂姨母是一個花言巧語的婦人,她當面裝出鍾愛孩子的樣子,背了他則常欺侮菱菱,這是鄰居們都知道的。 我的心中像罩住了一層陰霧。走進舊宅,只見一個四十歲的婦人在攪麥粉漿,見了我就叱問:「你來找誰?」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堂姨母了,便說:「我是來瞧菱菱的,你就是姨婆嗎?」 她似乎仍舊想不到我是誰,好容易老媽媽聞聲出來了,她癟著嘴眉開眼笑地說:「是奶奶,奶奶回來了,元元菱菱和我們都在惦記你呢。」 我問她:「孩子們在哪裡?」 她回答說是在樓上,我就胡亂向姨母點點頭,逕自上樓去了。 「媽媽呀!媽媽來呀!」 孩子們一陣歡呼,我含淚把麵包分給了他們,每人一隻,又遞了一隻給老媽媽吃;老媽媽不肯吃,說是藏著明天給元元吃。我說:老媽媽你吃了吧,這裡還多著一隻呢。話才說畢,姨母也上樓了,她冷冷地瞪著我,似乎在怪我不該厚顏跑回家來,又像在監視我,怕我會偷去什麼東西似的。賢不在家,我很想問他到哪裡去了,可是始終沒問出口。 玩了一會,他們要吃晚飯了,我就告辭回去。菱菱拼死拉著我,說是:「媽媽在這裡吃飯呀!」 我說:「今天我有事,下次再來看你們。」 老媽媽也道:「吃了飯再走吧,今天少爺沒回來,飯菜有剩的。」 那個姨母忽然冷笑道:「少爺此刻沒回來,你准知道他今夜就一定不回來吃了嗎?飯菜都給他留起來,孩子們有洋山芋羹,燒肉及魚便不必搬出來了。——這位,菱菱的媽媽你若不嫌沒小菜,便請在此地喝一碗粥吧,我自己可以吃麥粉餅的。」 我聽著再也坐不住,逕自下樓回姑丈家了,只聽見菱菱在樓上哭喊著想追下來,老媽媽在勸,所謂姨母在叱駡著。 我的心裡如刀割一般,回到姑丈家中,他們已吃過夜飯了,我只好推說已經在外面吃了回來,整整餓了一夜。次日到公司去,只見魏主任破例早到了,他鐵板著臉對我們說是導演們聯合跟他作對,凡是這裡編劇組編出來的劇本他們一律不肯採用,寧可由他們自己編寫,或托外面不願出面的老作家寫成了,名義上只說是他們自編自導的,劇本稅照付給那些老作家,因此公司當局也沒有辦法。昨天下午公司開會討論一切,魏主任便提出以後公司採用劇本須經編劇組通過,而且以儘先採用本公司寫的劇本為原則,導演們紛紛起來反對,語多輕視與嘲笑,王經理袒護著他們,因此魏主任又氣又難堪,當場提出辭職了。 我們不得不與他同進退,跟著一齊辭職,公司方面自然是假意挽留,結果只留住一個陸揆一,我們大家都失業了。我領到一月薪金,買兩件衣料送給姑母,她口裡說是:「自己人又何必客氣呢。」 但結果還是收下了,瞧樣子並不十分感激與滿意。我想不到離婚出來又遇到職業上的挫折,真是所謂禍不單行,年關漸漸地逼近來了,永遠寄身在親戚家裡,如何是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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