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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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我:「抽煙嗎?」 我搖搖頭。 半晌,他又問:「近來常寫文章嗎?」 我點點頭。 他靜靜抽著煙,一枝又一枝的,火光熒熒然,仿佛在沉思著什麼。我更不敢作聲,眼睛只往下觀看,先是胸口的白牡丹花,黑旗袍下擺,淡紅色絲襪,黑紋皮高跟鞋,再望下去是自己踏著的茸茸地毯,有美麗的花紋,繁碎而鮮豔的,仿佛鋪著千紅萬紫的落英,顯得滿室如春,水汀又是如此的暖洋洋,我覺得昏昏沉沉地。 金總理按鈴叫當差的進來,問:「酒菜備好了嗎?」 當差的答道:「是。」 他說:「就在裡面安排著吧。」 當差的應道:「是。已經安排好了。」 他就揮手叫當差的出去,一面對我說道:「這樣就請到裡面便飯吧。」 我詫異地站起身來,心想別的客人都已等齊在裡面嗎?但也不敢多問,只自站起身來,小心冀翼地跟著他走進餐室。餐室是一間正方形的房間,面積比客廳還小,窗口臨馬路,有大幅紫紅絲的窗簾沉沉密遮著。室之右隅有一隻雕刻精緻配著玻璃門的櫥,裡面放著各種名貴的外國酒,燈光顯得和諧而溫柔,餐桌上鋪著潔白的臺布,餐具很講究,對面端端正正地放著兩副杯筷——只有兩副。我忍不住問:「還有……還有別的客人呢?」 金總理微笑叫我在他的對面坐下,然後坦然答道:「沒有別的客人,我就同你談談。」 當差的開始捧上菜來,金總埋問我:「會喝酒嗎?」 我抱歉地說:「不會。」 他也不再勸,只自一杯一杯地吞下去。他的皮膚頗白,五官端正,雖說快近五十歲了,卻是一些也不顯出老態,在二十多年前,他該是一個風流瀟灑的美少年吧?醉心于革命,自然也談戀愛,然而不久便拋棄精神生活了。他沒有靈魂,是的,他的環境再不能容許他有靈魂存在。——我能同他講些什麼呢? 水汀熱度繼續在增高,柔美的光,幽麗的房間,酒菜不斷地送上來,他和顏悅色地細詢我什麼學校出身的,文章寫得很多嗎?又說他曾在《大江報》上看見過我的幾篇作品,文筆細膩,描寫深刻,他是很感動的。「我也是一個文人。」 他說:「現在不幸幹了政治工作,個性不合,很苦惱的。」 接著他又問起我的家庭狀況:父母還健在嗎?兄弟姐妹有幾個呢?我統統回答了,他舉杯一飲而盡,半晌,忽然懇切地問道:「我聽戚太太與徐光來等說起,你在婚姻方而不大如意,是吧?」 我觸起隱痛,不禁黯然答道:「已經離婚了。」 他似乎很同情我,又問我與從前的丈夫的結合是自由戀愛的呢,還是迫于父母之命?我與賢本來是同學,我們的婚姻其實不能說是完全舊式的,但是我沉吟半晌,最後卻低低答道:「是父母之命。」 他又勸我飲酒。我不敢再推辭,只得微微呷了一口,他告訴我許多關於自己的歷史,童年失怙,苦讀,參加革命,希望的幻滅,但是他愛他的領袖,一個提拔他的革命前輩,如父兄,如師友,情同骨肉,他得永遠追隨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是甘願為朋友而犧牲的。」 他痛苦地說。我聽著也覺慘然不歡,見他儘量狂飲著,又不好勸阻,心裡只想到這幾句詞:「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 想到這裡我只覺得心裡難過,不禁端起杯來飲了一大口。 他見我肯喝酒,似乎也喜歡,便又替我斟滿了一杯。我知道此刻坐在我對面的是金總理,當時的第一個闊人,我可能利用他,然而我不——他是如此豪爽又懇切呀!我們漸漸地對談起來。 我約略提起最近的苦況,寄人籬下,處處都不方便,他問我以後預備怎樣呢,我說我想找一個職業。他凝視我半晌,歎道:「我是不大贊成女人出來做事情的,尤其是幹政治工作。理由很簡單,因為這個社會太卑鄙齷齪了,一個清白的女子犯不著同流合污。」 我說女人也要吃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他聽了點頭說道:「離婚對於女人確是很不幸的。」 夜深沉了。 我想起自己身世的悲哀,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女,沒有職業又沒有錢,親戚總不可靠,秋盡冬來快度新年了,長此下去又如何結局呢?如今在席上,與金總理談談說說的,酒綠燈紅,一片繁華景象;等回兒席散了,獨自回去,還不是淒苦依舊,空憶侯門如海!想到這裡,我不禁端起杯來一飲而盡,自覺頭暈目眩,搖搖欲倒。金總理替我再斟滿一杯,親切地問:「我知道你也是痛苦的。——假使你需要職業,就做我的私人秘書好不好?不用名義也可以的。」 我苦笑著說:這個恐怕能力不夠。我是一個愛好自由的人,不慣受拘束。我只希望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可以安心寫作,可以自由進出。 他沉默片刻說:「你再喝一杯吧,煩惱的事情此刻且不要去想它。」 我站起身來道:「喝不下去了,我要回去。謝謝你,金……金先生。」 於是金總理就叫副官陪送我下樓,門口早已有一輛流線型的汽車在等候著,副官替我開了車門,我急急跨進去,靠住軟座背只沉沉思睡。午夜的燈火已顯得寥落了,路上行人稀少,汽車向前疾駛著,我冷冷清清地獨自回去,琵琶曲終,恍如一夢,幾乎想不起剛才與誰共飲酒,說過些什麼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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