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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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膽怯地說。他笑了起來,說道:「但是這與你可有什麼關係呢?你也是無產階級,你沒有房屋,地皮以及巨大的資金,是不是?而且你也是一個被壓迫者,至少總不能說是你可以靠寫寫文章去壓迫別人吧,是不是?你不必害怕。你靠自己的能力換飯吃,在任何世界中都不會被淘汰的。只怕你不肯好好地寫。懷青,再不要同那些偽善者,懦怯者,淺薄無聊的人在一起吧,你可能成為一個頂成功的作家,然而你若再同他們觀摩下去,你就只好降為第三四流了。你的作風與曼殊斐兒相似,她在外國已成為紅作家了,生活豪華,然而你卻生長在中國!你的賣文收入不及一個小舞場裡的舞女。也許你現在也還活得過去,然而那不是靠文人的身份得來的,那是因為你是女人!女人……唉!不過,懷青,你也不必灰心,你是無愧於心的,國家對不起你,國家對不起任何天才文人,在這個社會裡只有男盜女娼才會得志。」 我黯然無語。他又滔滔說述他自己的生平。他當過什麼次長,也做過什麼報館的社長,但是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政論家而不是政治家,因此到處碰壁。他的個性是頂堅強的,他得官固然歡喜,失官卻決不肯表示悲哀,他說他志不在乎名利,做一個區區的長有什麼希罕?至於利呢?他從來不曾吸收過民脂民膏,也輪不到他來吸收,薪俸的收入與他沒有什麼影響。他做次長的時候,不過多坐部裡一輛汽車,到了丟官時,他便改乘腳踏車了。很少做過次長的人肯再圈緊西裝褲腳騎自行車的。他說那真是舒服得很。他只愛同朋友談天,尤其同女朋友談得投機,更覺……他的語聲戛然而止,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我,我不禁窘起來了。 我開始對他感到驚奇。這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氣剛強,說話率直,態度誠懇,知識豐富,又有藝術趣味。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一個好宣傳家,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我說他是一個宣傳家,那是五分鐘以後才發覺的。唉,我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春之夜,燠熱異常。房間似乎漸狹窄了,體積不斷的在縮小,逼近眼前,使人透不過氣來。我閉了眼睛,幻想著美麗的夢。美麗的夢是一刹那的,才開始,便告結束。天花板徐徐往上升,房間顯得荒涼起來了,燠熱的空氣似乎發散開去,不久便使人心冷。談維明抱歉地對我說:「你滿意嗎?」 我默默無語。半晌,他又訕訕的說:「你沒有生過什麼病吧?」 我驟然憤怒起來。什麼話?假如我是一個花柳病患者,你便後悔也已嫌遲了。我對他說:「我恨你。我恨不得能有什麼東西可以傳染給你。」 他笑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你不要以為你朋友都是有地位的,其實愈是有地位的人愈有患此等病的可能。這是一種君子病。君子諱疾忌醫,所以難以斷根。」 我恨恨地說道:「然則你不是君子,你該不曾有什麼病吧?」 他湊過臉來笑對我說:「不信請你驗驗看。真的,我要請你驗個明白才好。」 我開始討厭他的無聊,轉過臉去,再也不肯理他。他輕輕問:「你疲倦嗎?」 我心裡暗笑男子的虛榮可憐,無論怎樣在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在這種場所總也是愛吹牛的。從此我又悟到男人何以喜歡處女的心理了,因為處女沒有性經驗,可以由得他獨自瞎吹。他是可憐得簡直不敢有一個比較的。他們恐怕中年女人見識廣,歡喜講究技巧;其實女人的技巧有什麼用?你的本領愈高強,對方的弱點愈容易因此暴露出來,結果會使得你英雄無用武之地。 女人唯一的技巧是學習「一些不知道」,或動不動就嬌喘細細了,使得男子增加自信力,事情得以順利進行。歡場女子往往得有「小叫天」「女叫天」等雅號,大概是矯枉過正,哼得太有勁了,所以別人如此調侃她,這種女人是可憐的;男人也可憐,假如他相信她的叫喊真是力不勝任的話。 談維明見我良久不說話,心裡也覺不安。但是他卻不甘自承認,只解嘲似地諉過於對方說:「怎麼啦?你竟興趣索然的,漸漸消失青春活力了?」 我聽了心中不悅,也就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是老了,不中用了。」 他敷衍片刻,也就披衣起床。 我們又開始閒談起來。 他問:「你覺得男女結合,最要緊的條件是什麼?」 我搖頭答以「不知道」。他就接下去道:「我以為頂要緊的是知己之感;假如我同你,至少我是很瞭解你的。」 我說:「那也不儘然吧。你說我的文章好,我自然會有知己之感;假如你痛駡我的文章是狗屁不通,我也肯對你起知己之感嗎?」 他說:「那是女人喜愛男人家的奉承,我們男子則往往有自知之明的。」 我冷笑道:「自知之明也許有,可是便不想使人知道。假如女人肯多數說一些男人的並不很短處,或許相反地都是他的長處,那末男人會得意地承受她的,這是聰明女人的撒嬌法。然而我卻……」 說到這裡,他忽然插進一句道:「你不像一個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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