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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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役拿著菜單來,他照例問我愛吃什麼,我說隨你揀吧,他便仔細挑選了五六樣,都是時鮮吃價的菜,我勸他說:「兩個人吃不完這許多吧。」 他笑道:「吃不完也不要緊,我們今天得好好的談一會,我還喝些酒。」 我說:「原來你也喜歡喝酒嗎?」 他笑道:「不,我不會喝酒,但是今天卻例外。」 我疑心這是他的生日或什麼的,他既不肯明說,我也不便多問,只自欣然陪他飲酒。 「這真是個可紀念的日子,」他微笑凝視著我說,「在十年前的今日,我跟著金總理幹成了一件有利革命的工作;在兩年前的今日,金總理發表叫我做某地的行政長官,任內我覺得件件事都還算如意;在此刻,我又得榮幸地約你同吃飯……」 我笑道:「這幾天我不是天天與你同吃飯的嗎?這也算一件值得紀念的事?」 「是的,」他鄭重地說:「我覺得今天可有些不同,今天……今天的日子比十年前,兩年前更寶貴,更值得紀念。」 「……」我心中忽然明白起來了。 他湊近臉來低喚「懷青」,我本能地偏過臉去,一手仍扶住桌子,他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是如此柔軟的,熱烘烘的,一隻從來不曾勞作過的男人的手!但是他的眼光是誠懇的,興奮地,堅定地,他用愛慕的眼光注視著我——我被感動了。 誰能瞭解一個棄婦的心?女孩子在開始戀愛的時候,怯怯地,卻又自我驕傲,仿佛她是天上的公主,尊貴莫比,只要她肯對凡夫一笑,便是她的至高賜與,凡夫得為此而粉身碎骨地犧牲到底。因此她在獻身的一刹那,她會痛哭的,覺得自己太委屈了,之後,她的身價便一落千丈,做了人之妻,外界的追求斷絕了,安心伴著丈夫,怕他著惱,千方百計逗他的愛。結果他心竟不可靠,離婚了,在二十五歲以前的離婚往往出於女人的過失,但是一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若是離婚了,那一定不是她的主意,她是被迫,為了不堪忍受,又要保持自尊心,她這才不得不淒然走出自己慘淡經營的家,拋棄自己辛苦養大的兒女,這是新潮流的賜與呀。 一個鄉下的舊式太太是抵死不肯離開夫家的,她寧願死為某家鬼,男人沒奈何她,雖自作主意地廢棄了她的名義,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實際上的存在,得養活她到死,兒女照舊歸她撫養,慢慢的兒女長大了,她自然是媽,男人也不肯不做現成的爸爸,他們仍舊會是團團圓圓的一家人,然而我呢?眼前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相信了,連自信心都消失殆盡,若有女人讚美我,我就疑心她是敷衍我,若有男人讚美我,那更不得了,我會疑心他不懷好意,想利用我欺騙我或什麼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會有真被讚美的可能,不相信自己還能真的被愛,不相信世上會有真真好心待我的人,我怕極了,痛苦極了,把手趕緊縮回來。 「你在想些什麼呢?」 他再握住我的手說,「懷青,我不會騙你的,我是……我是很喜歡你。同時我也敬重你,因為你不僅是一個能幹的職業婦女,也是一個家庭的賢妻良母,你有好幾個孩子,你很想念他們,是嗎?」 我心酸無語,只想哭。 「我是家庭的獨子,而且是兼祧的,」他說下去,「我在故鄉有很大的家產,畢生吃著不窮,其實也用不著做什麼官,但是一個人上了台就沒法自己擺脫。我的心裡很空虛,不孝有三,快四十歲的人了,連子嗣都沒有,真是很難堪的。懷青,假使你的孩子是我……的,這又該多麼好呢,我決不肯同你離婚,就是你要逼我離,我也不肯答應的,看在幾個孩子面上。唉,我大概喝醉了酒吧,語無倫次……」 我默默更不答話,半晌,我不禁點頭了。 我們在西區多麗公寓裡頂了兩個房間,一切的陳設都是由他親自設計的,精緻的家具,素雅的窗帷。他是英倫留學生,遍游歐洲各地,性情溫和,舉止彬彬有禮。我們相聚的日子並不很多,兩杯茶,幾塊餅乾,大家談得很高興。他常回憶過去,茵夢湖畔的戀愛故事,他說他曾愛過一個異邦女兒,只為羞於啟齒求婚,他常常自瀆,後來性機能便衰弱了。回國之後便娶了這位太太,「一個善良的女人,」他告訴我說:「只是我不能夠滿足她,她又不便說出口來,但是我知道她是內心抑鬱的,常常生小病,喜歡住醫院,我也怕見她的面,就預備花錢讓她住醫院得了。我在上海的時候每天總去看她一次,大家見面也無所謂,我對她沒有情感,只有自愧與抱歉。」 我說:「那是你心理作用吧,嫁了你這樣丈夫,自然很滿足了,還會有別的不快樂嗎?至於生病,那是……太嬌貴了的緣故,有福氣的人總愛……」 說到這裡他就掩住我的嘴道:「別取笑了。她若有福氣,你不是更有福氣了嗎?懷青,憑良心說,我生平就只同你們兩個女人有過關係,其餘從來不胡調的。至於精神方面吧,我是實實在在的只愛你一個人,我是從心裡喜歡你,你呢?不很滿足吧?我們兩個人在我雖然是除卻巫山,而你也許要說曾經滄海呢。」 我聽了不依道:「你倒會挖苦人!我既然是那種女人,你還來理我幹嗎?須知我不是存心喜歡男人的,我時時想從一而終,結果都落了空。我也憑良心說:過去都是別人負我,絕對不是我負別人的。如今你,你有財有勢,我也並不希罕,比你財勢大的人我都看見過,我只為了相信你。你什麼都好……」 「就有一些嫌不足,是嗎?」他痛苦地說。 「笑話!」 「懷青,你真的覺得……嗎?」 「真的,你與常人一些也沒有差別,我不騙你,所說只不過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罷了。其實我的身體也不見得好,我很怕……」 「你不希望有孩子嗎?」 「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還嫌不夠嗎?」 「不過……不過你與我……」 「嗯。」我含糊應了一聲,心裡只覺得淒慘。他的希望是我能替他養一個孩子,醫生檢查過他的生殖力,覺得可能性很少。但我卻正是取中他的這一個弱點,我怕生育,男女之間有性的安慰而沒有生育的痛苦不是頂合理想嗎?古人有句話叫做「同床異夢」,現在他的夢想是愛我的身體健康,容易有孩子,而我所放心的卻是醫生說他生殖機能萎縮了,不大容易使女人得胎呢。如此理想相反的兩個人合在一起,真是天曉得的,但是他待我很好,我也時時哄著他,予他以自信力,告訴他別的男人更不行呢,漸漸的他也得意起來了。向我誇耀技術的進步,我只向他微笑著,滿意地。其實我對於他倒是真有精神的愛,我認為他是一個好伴侶,好丈夫,至於性的方面呢,我倒的確沒有什麼不滿足,因為根本不覺得,也就無所謂欠缺之感。我不是什麼唯靈論者,不過並不特別注重肉欲,我是健康的,從來沒有特強的甚至於變態的性欲。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公寓裡閑坐,賢忽然來找我了。他的面色很憔悴,精神不安地。我問他近況如何?有了新愛人嗎?他慘然搖頭不語。半晌,他忽然問我還記得菱菱與元元嗎?我說我從來不曾把他們忘記過,也永遠不會,但是姨母的予人難堪的目光,使我望而生畏,不能常去看他們呀。賢說他預備進內地去了,孩子們沒有人照管,輪船停航了又不能夠把他們帶回N城去,這可如何是好呢? 我想起兩張淒淒惶惶的面孔,想起他們將無依無靠了,我不去挽救他們,有誰肯加以憐惜呢。於是我毅然對賢說: 「一個母親的愛是永遠不變的,把他們還給我,讓我好好的養育他們吧。唉,你本來不該扣留他們的,他們老早就應該跟我走。我相信世界上一切孩子都應該跟著他們的母親,直到他們能夠自立了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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