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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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勝利了 「奶奶,仗打完了,鬼子投降啦。」 在一個新秋的早晨,王媽忽然來報告我說。近幾時,我也常聽到試探和平的消息,然而每次終使人失望的,軋軋飛機聲又臨上空了,從哪裡來的和平?於是我伸了一個懶腰,徐徐下床來,也不願回答王媽的話,逕自挾著報紙進浴室去。觸目的頭號大字印著新聞,咦,一切竟如王媽所說,仗打完了敵人投降了,我們將再不怕轟炸與登陸,一條性命重又得到安全的保障了,多令人興奮的消息呀。 我挾著報紙匆匆走上三樓,賢已經起床了,自己在折被。我說:「仗打完了,賢,鬼子真的投降了。」 賢茫然似乎不解,我把報紙遞給他瞧,他仔細地一字一句都看清楚了,這才舉手托天似的裝個姿勢說:「出頭了,我居然也有這麼一天可以出頭了。」 我快樂地說:「真是太好了呀,賢,你現在可以設法找事做了。當時虧得我勸你等待,要不然的話……」 賢伸著的手垂下來,兩眼望著我,冷冷地說:「但是你呢?你也預備跟著總理逃難嗎?」 我驟然覺得憤怒起來,他,一年來全家生活都靠我維持的人,如今卻說出這種話!忘恩負義的男子,你也不想想自己能夠不落水是靠誰的力量?況且你也不是真愛國的,不過估計著不合算,所以情願等候幾時罷了。唉,我為什麼這樣笨呢?只會替人家打算,不知道替自己也想一想。金總理他們將如何呢?趙瑞國前些時又到南京去了,他是不是也有問題呢?戚先生與戚太太還留在上海……他們雖然對不起國家,卻是沒有對不起我呀,我希望去看他們一次才好。 賢見我沉吟不語,又從旁冷笑著說:「事到如此你還戀戀不忘舊嗎?士為知己者死……」 我更不待他說完,便自飛步跑下樓來,略加梳洗,徑到中國報館找魯思純與潘子美了。 報館門口戒備森嚴,我走進去了,魯潘兩人都不在,只有范其時愁眉苦臉地在與一個三角形臉孔的男子密談著。我在沙發上坐定,范其時便湊近身來對我說道:「這位宓先生是鄭烈先生派來的人,他要接收這個報館,他們是地下工作者,他們可以保證我們的安全。」 我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心想鄭烈不是也一樣嗎?為什麼他倒可以來接收別人的報館呢?什麼叫做地下工作?當時我聽起來簡直是莫名其妙,想起來總是件大事情吧,便點頭對他說道:「魯思純今天來過嗎?我想你還是同他們商量一下吧。」 正說間,那位叫做宓先生的也過來了,手裡拿著一張油印的表格,他對我說:「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蘇小姐嗎?政府以後借重你的機會正多著呢。不過你的大作是在淪陷區內出版的,現在最好填一下表格,那完全是手續問題,沒有什麼關係的。」 我且不答話,只好奇地把表格拿過來細瞧,天哪,名稱便是「敵逆分子調查表」,各項所應填的除姓名、籍貫、年齡等等外,還有「附敵或附逆經過」一項,我不禁冷笑把表格遞還給他道:「我既未附敵也沒有作過什麼逆不逆的事,為什麼要填這種表格呢?」 他連連解釋著說:「不是的,不是的……」 范其時恐怕我說話會得罪他,也就慌忙勸著我說:「蘇小姐,你又何必從字面上斤斤計較呢?總之你若肯填一張,鄭烈先生一定幫你忙的。」 我說:「鄭先生自己不更應該填一填嗎?他又有什麼資格來叫我們填?」 范其時幾乎要哭出來了,仿佛大禍就在眼前似的,我拂衣徑去,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他說道:「范先生你再仔細考慮一下吧,萬里江山一點墨,別臨表涕泣得不知所云才好。」 走到馬路上,只見一堆一堆都是歡呼著的人群,我仰面望天空,青青的顏色似乎象徵著安謐與和平。唉,但願飛機永遠不要再來轟炸,過去是生命財產一些沒有保障的,如今可是什麼都安穩了,我要好好的做人,努力寫文章呵! 回到家裡,賢已經出去了,直等黃昏後才轉來,喝得醉醺醺地。我想起早晨的話,便也不去理睬他,他一本正經的對我說道:「懷青,我同你討論一件事。」 「……」我仍有些生氣的樣子。 他說:「你的朋友當中是不是有些很有錢呢?」 「他們有錢又關你什麼事情?」 「哈哈!」他笑起來了:「這是一宗買賣,我替他們保鏢。」 「你有什麼路道嗎?」他說道:「這個你不用管。只要他們肯乖乖地把錢獻上來,有罪仍讓他們受去。你想:就用他們這些造孽錢,還會有罪過嗎?」 我默不作聲,暗地打了一個寒噤,半晌才找出句話來說道:「你喝醉了,早些上去睡吧。」 過了幾天,他的堂侄紹光回來了。我的藍思安路的一間公寓,因為盡關著,病後由於賢的說項,就暫借與紹光居住,並且講明我是什麼報酬也不要的,只要他把我所應付給公寓主人的租金代為付清便算了。後來他在我的房中狂飲濫賭,許多器皿什物都壞的壞了,遺失的遺失了,我因看在賢的面上,也不同他計較。最後他的錢用光了,還欠了許多債,房錢自然沒力量代付,就自悄悄避到鄰近的自由區去,並不通知我,我原諒他這也許是有秘密的必要,只把他所欠的半月房租統統還清了,房間也就算收回自用。不料他走到半途便和平了,他與胡長官部下的一個職員認識,居然也跟著接收人馬同來,榮耀地。他見到了我,並不提起不別而行又欠著房金的話,只向我要還房間的鑰匙,我說:「對不起得很,這個房間我預備自己住了。」 他說:「你住在這裡不是頂好嗎?」 我笑道:「賢似乎不很瞭解我的境遇,我不能連累他,因此預備搬回去了。」 他只是不信。 「其實我目前要接收一幢房屋是很便當的,」他得意洋洋地告訴我說:「我住你的房間,只為替你保護一些財產罷了。」 我冷笑說聲:「不必吧。」 他憤憤地轉身向賢談話了,說的無非是他們來到上海時一路上如何威風,又計劃著如何可以向親戚朋友當中有些問題的人身上敲些竹杠,我聽著只覺得寒心,便決意同他分離了。 賢說:「你的這些書總該可以燒掉了吧。」 我不肯。說是你若認為我的書有問題,我可以把它們搬出去的。假使你認為我的人也有問題,我就一同搬出去得了。他絲毫沒有挽留我的意思,我這才同他談判要帶兒女一齊走,他不依道:「離婚據上明明規定孩子是屬於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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