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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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憎恨一切人,起先還不過是瞧不入眼,現在卻是真正的憎恨了。我要避開他們,想起了多麗公寓的房間還空著,我還是獨自住到那邊去吧。 電梯還是停開著,我只好一層一層地跑上去,穿過臥室,走進起坐室裡,我又習慣地朝窗坐下了——一排耀目的玻璃窗,窗簾都是用淺藍綢制的,使人見了起幽靜的感覺。趙瑞國又到哪裡去了呢?他是來接過我的,然而沒有找著!魯思純,潘子美也都不在這兒了,他們都是安份守己的人,假使沒有這個逆流襲來,他們也許已經安逸溫飽地做前輩了吧。如今只餘下我獨個兒在這裡,明月樓高,此情此景又何以堪呢?想起近人有詩云:「淒然不作憐仃歎,檢點生平未盡心。」 我所懸懸而意有未盡者,也不過是我的孩子們而已。 有一天,我在亞士林路的伙食店裡買東西,碰巧遇見昔日的女僕王媽,我問她:「元元近來可好嗎?」 她答道:「弟弟倒沒有什麼,只是妹妹有些發熱。」 我歎息道:「可惜我不能親來看呀。」 她想了一想說道:「明天中午少爺與春玉小姐同出去外面吃飯,你可以悄悄地溜進來看呀。」 我心裡雖覺得未免太屈辱,但因痛女心切,也就頷首答應了。 走出了伙食店,我緩步回到多麗公寓來,心中只想著菱菱的病。有一個胖篤篤的男人在三輪車上盡回頭望我,我心裡奇怪,抬眼向他面上辨認時,他含笑跳下車了,走過來抱歉地問:「可是蘇……懷青嗎?」 我怔了一怔,再想時,真是從天而降的,十餘年前的應其民呀。 他變了;自然,我也變了。 他問我現住在哪裡,我不敢直說,恐怕惹是非。「你近來……近來還好嗎?徐先生呢?」 他簡直是莫名其妙地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 我說:「我們離婚已有三年了,你還不知道嗎?」 我始終覺得自己大名鼎鼎,無人不知道關於我的消息。 「我一向在內地呀,在重慶與成都,我開了兩個廠。」 他認真地說,萬分看重自己的事業。 我笑道:「啊呀,原來已經是一個資本家了,恭喜你。」 他說他是學工業的,自然只好仍舊幹他的本行,戰爭時期因為製成品不斷的漲價,因此營業狀況很好。「你們怎麼好好的忽然要離婚了?」 他感慨地說:「你的個性太倔強,一切都得依順著你,才肯罷休。」 我聽了很生氣,就冷笑道:「我是脾氣不好,所以活該離婚。——你的太太很賢惠吧?」 他微微點頭答道:「我是不久以前才結婚的,她也學工業,我們一同在自己的廠裡管事,家裡已經有一個孩子了。」 我聽著覺得心裡怪不舒服,是他故意在不幸的人兒跟前賣弄嗎?好殘忍!我偏不愛聽,我要回去了呀。 「再會!」 「怎麼?你有要緊的事嗎?多年不見了……」 「不,我只想回家去。」 「你究竟住在哪裡?」 「……」 我回答不出來,又恐他定要跟我同去,只好站住了。 對面就是蝶飛咖啡店,他邀我進去同坐,我也只好讓他攙著進去了。講的又是別後經過,我知道他是不看文藝小說的,也不知道這圈內消息,關於我的事情,他簡直一些也不曾聽到過,我也就編了一套謊話告訴他,只說同丈夫離婚後,便獨自家居迄今,什麼職業也沒有,因為自己資格不夠,找不到。 他關切地問:「然則經濟方面又怎樣呢?」 我答道:「不很好;但也馬馬虎虎地活下去了。」 他沉思有頃,說道:「像你這種孤零零地過下去也不很好吧,我希望你最好能夠再打算結婚。我過去也是希望沒有家裡的,以為這樣才能好好地在社會上做一番事業,然而現在想想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兩個人同心合力做事總比獨自奮鬥的好。……」 說到這裡我連忙打斷他的話說:「好了,好了,我是從來不高興與別人合作的。」 我知道他說下去准又是讚美太太了,所以不高興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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