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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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古老的中國,古老的婦女思想,想不到婉嫻姐竟會變得如此陳舊了。我怕……衰老的影子似乎已經撲向我的眼前來了,我將永遠得不到愛,得不到光明了嗎?唉,嫁了這麼一個不如意的男人,把十年可寶貴的光陰白辜負了,以後又是如何情形下去呢?真如婉嫻姐所料的那麼淒慘嗎? 這裡我又想她與我堂哥哥的離合情形。他們是由友人介紹認識的,不久就結了婚。我哥哥生病的時候就住在岳母家,婉嫻姐細心服侍他,一面還得敷衍自己的母親與哥嫂。後來堂哥哥的病日趨沉重了,他們約好必須互相拉著手死去。在某一夜裡,堂哥哥昏厥了幾次,看來是不行了,他便緊緊捏著她的手,她仍強顏為歡地喃喃安慰他說不要緊的,他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舌頭是早已硬了,話也不會說。 到了次日清晨,看他的神志似乎稍清醒,她便輕輕縮回她那只被握著的手,因為她的大便實在忍不住了,待大便完畢要重新上樓去看堂哥哥時,她的母親又跟著問她昨夜的情形,她噙著淚把全夜緊握著手的話告訴了,又說早晨似乎稍清醒些,她的母親便哎喲聲說道:「別是迴光返照的緣故吧?」 她聽了著急起來,飛步上摟到床前瞧時,我的堂兄可不是已經氣息全無了。於是她哭得死去活來,認為惟一的遺憾便是不該下樓大便的。從此她便千辛萬苦,為他守節至今。每提及他,她就禁不住淚下如雨。這可使我嫉妒又羡慕的,她的心中總有這麼一個人,他永遠是屬於她的,雖然他在臨死的時候終於沒有捏牢她的手。然而她的心卻是永遠紀念著他呀,天荒地老而不變。「假使我的堂兄還在,他也許早已討小老婆了吧。」 我常常惡意猜度著,聊以自解。 我的心中只有空虛,一種難以描述的空虛呀。惟一的安慰便是菱菱了,生活是如此艱難,我仿佛孑身走崎嶇道路,在黑暗恐怖的夜裡,沒有伴,就只挈著一個菱菱,雖然仍舊是須我照料她的,我也仿佛膽大了一些。我也試著印些書,然而銷路卻大大地減了,據說我的作品是軟性的,而目下的人心卻是傾向歌功頌德的東西。 有一天,我到文美路上去收書賬,遇見從前大江報館的職員陸潔,他在大江報館解散之際,曾分到大量款項,就回故鄉去同小腳老婆離了婚,小腳老婆哭哀哀說自己無法維持生存,如何是好呢?他就冷笑對人家說道:「看上海著名的女作家蘇小姐不是離婚的女人嗎?她怎麼能夠自己做文章賺銅鈿呢?」 可憐他的小腳老婆是從來不曾識過字的,要學做文章當然一時不容易,結果只好去做領小孩的女傭了。他卻毫不動心地回到上海來,居然討了一個高中讀過半年的女學生,他便得意極了,逢人介紹他的新太太。後來這筆分到的款也漸漸用盡了,這才投身到新近從內地遷來的中國文化公司裡做事,最近該公司出了一冊領袖畫集,銷路很好,這天他也來文美路上收款,自然是趾高氣揚地。 「蘇小姐!」他忽然從背後喊我。 我回過頭去,也便向他招呼。他問:「你來幹什麼呀?」 我說:「我是來收書款的。」 他又問:「你的小說現在銷路還好嗎?我們現在出這本領袖畫集,生意好得熱昏,就是連夜趕印起來也來不及呢。」 「恭喜恭喜。」我說。 「這也不是為了錢呀,不過是表現一些愛國心。」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中國文化公司是新從內地搬出來的,立場純正……」 我再也沒有心思再聽下去,只想起他當初向錢英俊脅肩諂笑的光景,與今日收領袖畫集的錢的樣子比較起來,真是令人覺得他一臉孔的正義得太可怕了。我只好悄悄地獨自溜開。 又有一個女朋友來叫我替某婦女雜誌寫稿,不過筆名須換個別的,因為這雜誌是婦女領袖時漢光小姐辦的,她很不以我的浪漫為然,希望我能夠換個筆名寫些嚴肅的文章。 「我告訴你關於這本雜誌的內幕吧,」她把我當做知己似的說:「這本雜誌是時漢光小姐辦的,還有一個主編余愛華小姐,其實時小姐自己根本不管事,就這麼決定了,交給余小姐辦去。後來呀,創刊號果然出版了,上面有兩張照片,一張時漢光的,一張是余愛華自己的。余愛華小姐的照片很妖嬈,120線的銅版,印在銅版紙上,完全像照片一般。有人問她這銅版是到哪家公司裡去做來的,余小姐恐怕別人知道了也要去制漂亮的照片,便推說不知道,這張東西也是別人給送去的,不知道在哪一家製版公司。至於時小姐的那張照片呢,尺寸雖然一樣大小,然而卻僅有80線,印在紙上顯得粗糙了。加以時小姐的面貌又不很美麗,身材胖篤篤的,活像個保姆樣子。又有人說是余小姐的照片像嚮導女郎,余小姐倒也不以為忤,時小姐卻深為不樂了,因此第二期上便主張不合作,時小姐拿著這筆經費繼續辦下去,內容說是一定要嚴肅的,主編索性用一個男人,不過叫他化名香豔一些,讓讀者看上去似乎當他是一個女人罷了。至於余小姐呢,她也許要辦一個畫報,上面多多刊登她自己的美麗的倩影……」 我聽得不感興趣,就打起呵欠來,女朋友也只好告辭了,臨別還問我究竟肯不肯替時小姐寫文章呢,我笑道:「文章是寫不出,假使她們也要替我登些120線的照片,我倒可以奉送幾張。」 女朋友恨我無賴,也就不再說了。 我繼續過我的孤寂生活。有一天,我獨自走著去買一斤白糖,在藍思安路上忽然碰到那個曾向金總理借款,後來又跑到內地去充志士的某文藝作家。我見了他便喊:「是某先生嗎?」 他似乎想裝作未聽見,但畢竟因為距離太近了,不好意思總不回過頭來,只得勉強應聲:「蘇小姐長久不見了。」 我問:「你近來很得意吧?」 他愁眉苦臉地說:「我們做一個文人的有什麼得意吧?又沒有發國難財勝利財,如今做了報館的採訪部主任,人家都以為待遇是不會錯的了,殊不知我出門連三輪車都坐不起呢……」 我笑道:「你不必擔心,今天我可不是存心向你來借錢的。」 「誰說呀?你蘇小姐怎麼還會向我借銅鈿呢?我是最近實在被朋友們逼得凶了,你也要薦人,他也要薦人,想想一個採訪部又怎能容得下這許多人呢?其實也沒有多少錢一月,然而他們的欲望也真不高,只想能夠混一項資格,車馬費等能夠不落空就好了,聽說其中還有不少是留學回來的呢,至於大學畢業生更屬不希罕了,粥少僧多,真令人沒有法子想……」 我笑道:「我也不打算求你找職業的,某先生。我只是為著我們舊相識,所以不揣冒昧的來招呼你一聲罷了。你現在住在哪裡呢?」 他不禁慌張起來道:「我嗎?是住在……呀,我倒忘了,我因為自己沒有房屋,目下還住在親戚家呢。他們家裡的人又多,很不方便……」 「我不會跑上門來找你的,請放心罷。——再會。」 這時他倒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只囁嚅著問我:「你近來好嗎?蘇小姐,你近來怎樣呢?」 「總算託福還不曾餓死,謝謝你,某先生。」 這樣我便又匆匆地返家了,連白糖都沒心思買。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都是不可靠的,我寧願孤寂,不願再看別人勢利的目光。——願息交以絕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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