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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是一個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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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的留學潮似乎是淡下去了。從遠揚外國到奉獻本土,我國青年態度的扭傳,正是民族得救文化新生的契機。人對社會的要求和奉獻,應成正比:要求得高,就應奉獻得多;有所奉獻,才有權利有所要求。對社會只有奉獻而不要求,不要求它變得更合理更進步,那是愚忠。「不問收穫」,是不對的。反之,對社會只有要求而不奉獻,那是狂妄與自私。不過留學潮也不是全無正面的意義,因為我們至少瞭解了西方,而瞭解西方之長短正所以瞭解中國,瞭解中西之異同。「不到黃河心不死」,許多留學生卻是「不到紐約心不死」。同時,遠揚外國也還有身心之分。有的人身心一起遠揚了,從此做外國人,那也乾脆。有的人身在海外而心存本土,地雖偏而心不遠,這還是一個正數,不是負數。但是這種人還可分成兩類。第一類「心存」的方式,只是對本土的社會提出要求,甚至是苛求,例如「臺灣為什麼還不像美國」等等,卻忘了他自己並未奉獻過什麼。第二類「心存」的方式,則是奉獻,不論那是曾經奉獻,正在奉獻,或是準備奉獻。這種奉獻,雖阻隔於地理,卻有功于文化。例如肖邦,雖遠揚於法國,卻以音樂奉獻于波蘭,然則肖邦在法國,正是波蘭的延伸,不是波蘭的縮減。「正數」的留學生,都可以作「臺灣的延伸」看待。 瘂弦也曾經兩度留學,但到了一九八〇年,卻沒有像他在早年詩中所預言的,落戶在異國。從遠揚到回歸,正是瘂弦這一輩認同臺灣的過程,這過程十分重要。時至今日,誰是過客,誰是歸人,已經十分清楚。對他這一輩的作家,臺灣給他們寫作的環境,寫作的同伴,出版他們的作品,還給他們一群讀者和一些批評家,而這些都是三十年來的中國大陸無法為他們提供的。如果當年瘂弦留在故鄉河南而未來臺灣,現在真很難想像他在哪裡。瘂弦屬河南,但是他似乎更屬臺灣,當然他完全屬中國。所謂家,不應單指祖傳的一塊地,更應包括自己耕耘的田。對於在臺灣成長的作家,臺灣自然就是他們的家。這也許不是「出生權」,卻一定是「出力權」。「出力權」,正是「耕者有其田」的意思。《一九八〇年》詩末有這麼兩句: 我說你還趕作什麼衣裳呀, 留那麼多的明天做什麼哩? 這話頗有心理根據。移民到了澳洲,就到了想像中的天堂,但天堂裡的日子其實很悶人,「明天」在天堂裡毫無意義,因為它無須爭取。我認為,「桃花源記」裡的生活雖然美滿,但如果要我選擇,我寧可跟隨諸葛亮在西蜀奮鬥,因為諸葛亮必須爭取明天,但是明天對桃源中人並無意義。 我知道頗有些朋友以臺灣為一島嶼而感到孤立、氣餒,也聽人說過,臺灣囿于地理,文學難見偉大的氣魄。這話我不服氣。豈不見,我們的失敗是在大陸,而成功卻在海島?拿破崙生在島上,也死在島上,卻影響了一代的歐陸。說到文學,莎浮誕生的萊思波斯,蕭克利多斯誕生的西西里,都是島嶼,而據說荷馬也降世于凱奧司島。日本和英國不用多說,即以愛爾蘭而言,不也出了史威夫特、王爾德、蕭伯納、葉慈、喬艾斯、貝凱特? 蘇軾,應該是我國第一位在海島上寫作的大詩人了。他的高見總該值得我們注意。「蘇海識餘」卷四有這麼一則:「東坡在儋耳,因試筆嘗自書云:『吾始至海南,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島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於地,芥浮于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間之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與客飲薄酒小醉,信筆書此紙。』」 東坡真不愧曠代文豪,雖自稱信筆所之,畢竟胸襟開闊,不以島居為囿,卻說「有生孰不在島者」?髯蘇當時的地理觀念,竟和今日的實況相合。瘂弦當年要去的澳洲,不正是一個特大號的島嗎?亞、非、歐三大洲,也不過合成一個巨島。想開些,我們這青綠間白的水陸大球,在航天員眷眷回顧之中,不也只是一座太空島嗎? 不過,蘇軾的這一番自寬之詞,要慰勉我們接受的,只是地理上的囿限,絕非心理上的自蔽。「俯仰間之有方軌八達之路」,他在文末已經說得明白。他的名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更點出客觀觀點的重要。島嶼只是客觀的存在,如果我們竟在主觀上強調島嶼的地區主義,在情緒上過份排外,甚至在意識上要脫離中國文化的大傳統,那就是地理的囿限又加上心理的自蔽,這種趨勢卻是不健康的。詩人鄧約翰的一段佈道詞,也是海明威一部小說題名之所本,不妨與蘇軾之文並讀:「沒有人是一個島,自給自足;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部份,整體的一片段。如果一塊土被海浪沖走,則歐洲的損失,正如沖走了一角海岬,沖走了你朋友的田莊或是你自己的田莊。不論誰死了,我都受損,因為我和人類息息相關。所以不要派人去問,喪鐘為誰而敲。喪鐘為你而敲。」 一九八〇年八月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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