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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田七友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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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克毅是有名的翻譯家,散文也頗出色。他的英文之好,之地道,是朋友間公認的。最使他感到興趣的三件東西,是新聞,翻譯,幽默。其實這些是三位一體的,因為新聞不離翻譯,而翻譯也盡多笑話。他在新聞界多年,久已養成有聞必錄的習慣。有一次他和許芥昱來我家作客,席上眾人聊天,我偶爾說了一個笑話,他欣賞之餘,竟立刻從衣袋中取出記事簿和鋼筆,記了下來。他和許芥昱旅美都在三十年以上,自然而然也都修養成西方紳士彬彬有禮的風度,對於婦女總是體貼周到,殷勤有加,不像東方典型的「大男人」,高據筵首,指天劃地,對於女主人的精心烹調,藐藐不贊一辭。紳士型的客人,當然最受主婦的歡迎。那天二紳士坐在我家四女孩之間,一面誇獎女主人的手藝,一面為鄰座的女孩頻頻送菜,一面當然還要維持全桌流行的話題,手揮目送,無不中節。事後,女主人和四位小女主人交換意見,對於二紳士都表滿意。 蔡濯堂(筆名思果) 作風異于二紳士者,是蔡思果。蔡夫人從美國來香港團圓之前,被迫單身的思果是我家的常客。這位「單身漢」每文不忘太太,當然不是一個大男人主義者,但是另一方面卻也絕非西化紳士。兩極相權,思果大致上可說是一位典型的中國書生,有些觀念,還有濃厚的儒家味道,迂得可笑,又古得可愛。 今年春末,高克毅從香港飛回美國,宋淇夫人、思果、和翻譯中心的吳女士去啟德機場送行。臨上機前,高克毅行西禮向兩女士虛擁親頰。不久思果在我家閒談,述及此事,猶有不釋,再三歎道:「怎麼可以這樣?當眾擁吻人家的太太!」我說:「怎麼樣?當眾不行,難道要私下做嗎?」大家都笑起來。過了一會,見思果猶念念不忘,我便問他:「當時被吻者有不高興嗎?」思果說:「那怎麼會?」我又問:「宋淇自己無所謂,你為古人擔什麼憂?」思果正待分辯,我緊接下去說:「依我看,根本沒事兒,倒是你——(思果說:「我怎麼?」)——心裡有點羡慕高克毅!」這時,眾人已經笑成一團。 又有一次,和我存在思果的客廳裡聊天,他忽然正色道:「我太太不在的時候,女人是不能進我臥房的!」我存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強忍住笑問他:「如果我此刻要進去拿東西呢?」思果說:「哎!那當然可以。」我存說:「我不是女人嗎?」思果語塞,停了一會,又鄭重其事地向我們宣佈:「女學生單獨來找我,是不准進大門的,要來,要兩個一起來。」我存說:「這並不表示你多堅定,只表示你沒有自信。」思果想了一下,歎口氣道:「說得也是。」 沙田高士在一起作風雅之談,如果有宋淇和思果在座,確是一景。宋淇一定獨攬話題,眉飛色舞,雄辯滔滔,這時思果面部的表情,如響斯應,全依說者語鋒之所指而轉變,聽到酣處,更是嘖嘖連聲,有如說者闊論激起之回音,又像在空中的警句下面劃上底線,以為強調。初睹此景的外人,一定以為兩人在說相聲。不過,在不同的場合,輪到思果「做莊」,唇掀古今,舌動風雷的時候,也足以獨當一面的。說到興會淋漓,題無大小,事無諧莊,都能引人入勝,不覺星斗之已稀。有一次在我家,聽他說得起勁,忽然覺得話題有異,從催眠術中猛一驚醒,才發現一連二十分鐘,他侃侃而談的,竟是他的痔瘡如何形成,如何變化,又如何治好之後如何復發。 從此對思果這種「迷人的嘮叨」頗有戒心,不過既然迷人,也就防不勝防。終於又有一次,在夕陽之中,我駕車載思果去尖沙咀同赴晚宴。上得車來,他的繡口一開,我的錦心就茫然了,等到錦心恢復戒心,糟了,車頭忽已對著過海隧道的稅門。少不得硬著頭皮開過海去,然後七折八彎,覓路又開回來。思果一路道歉,最後更拿出一張十元鈔票,說要賠我稅錢。我大笑。 思果是有名的散文家和翻譯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外人很難想像他的興趣有多廣闊。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對天主教的熟悉是不消說的。在中文大學的宿舍裡,他和李達三神父是鄰居,每星期都要在一起望彌撒,一僧一俗,同為(不同意義的)單身漢,又是翻譯和文學的同好,十分相得。此外,思果最熱中的東西,據我所知,該包括運動,京戲,方言,書法。 思果每天用在運動上的時間是可觀的,他說他年輕時體質不好,後來勤加鍛煉才健康起來。也許正因如此,他雖已過了六十,一頭烏絲,卻仍是「少年頭」。他的運動日程,主要是長跑和太極拳,有一度還領著一些年輕的「徒弟」如周英雄、黃維梁等,儼然一派教頭。他誇口說能靜坐在桌前,一摒萬念,便入黑甜,等到悠悠忽忽再睜開眼來,已經是五分,十分,半小時後,而桌前坐著的,又是一個簇新的人了。這種來去自由任意遠征的「召夢術」,我是千年也修不來了,不要說半豎著無此可能,就算是全橫的時候,也不是召夢便驗的。 沒有一次見面思果不談京戲,我相信他這方面也不含糊,是個十足的戲迷。我只能說「相信」,因為迄今為止他只開過一次口,而僅有的一次只唱了短短的一段「戰太平」,還是千慫萬恿才勉強別過身去,又推說那天嗓子不能作準。所以他作得了准的藝術至境究竟有多高,我還是不太清楚,而他再三暗示總有一天要讓我們饜足的耳福,仍然是一個預言。最令我莞爾的一個現象,是在這件事上,思果似乎一直下不了決心,究竟要自謙還是要自負。所以每次自我分析的時候,他總不免先自謙一番,說他的唱工和琴藝不過爾爾,比起什麼派的誰何名伶,算得了什麼。如是數分鐘後,眼見大家漸漸被他說服,有點同意起來,且亦不再企圖勸慰他了,忽又似乎心有不甘,語氣一轉,自我修正,漸漸強調「不過我這副嗓子呢——哎,不瞞你說,好多師傅都說我本錢足。不象樣子的胡琴伺候,我還真不——」於是四座忍俊不住,統統笑了。有一次何懷碩,一個小型的思果專家,說這是棋術上的退兩步進一步,大家欣然同意。思果聽了,只有苦笑的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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