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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田七友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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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照例從九龍搬了大批點心回來,又照例被太太罵了一頓。為了釜底抽薪,趁他不在的時候,陳夫人把那些湯圓和糕餅之類一股腦兒提上樓來,送給我家。之藩好吃,是不爭之事。他自詡有胃而無底,烙餅數張,餃子數十,悉數吞下,肚裡卻毫無動靜,事後還要濃湯澆茶,也不覺有什麼反應。思果的自我催眠,之藩的無我食量,簡直一為夢神,一為灶仙,我這凡軀是修煉不來的。 之藩為人,想的比說的多,說的又比寫的多。這樣其實很好。如果有一個人,寫的比說的多,說的又比想的多,豈不可怕?眾人餐宴或聊天的時候,他總靜靜坐著,聽得多,說得少,即使在聽的時候,他也似乎不太專注,卻也不會漏掉一句。在太太面前,他更其如此,總是把發言權讓給太太,一任太太向朋友誇大他的恍惚和胡塗,且帶著超然的微笑隨眾人反躬自嘲。聽他太太說來,他沒有買對過一樣東西,不是東西不合用,便是價錢太貴。有一次他買了件衣服給太太,太太居然贊他挑得好,他立刻又為她買了一件,顏色和款式跟第一件完全相同。不論他在科學和文學上有多少成就,在太太眼裡,他從來沒有成熟過。對於太太親切的呵斥,他總是孩子一般欣然受之,從不反駁。我想,太太大半是在後臺看戲,是不作興鼓掌叫好的。在太太們的眼裡,世界上有幾個丈夫是成熟的呢? 陳夫人出身旗人世家,小時候住在哈爾濱,三十年前初來臺灣的時候,也在國立編譯館任職,乃與之藩結了姻緣。她頗通俄文,能票京戲,還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北方的麵食。俄文一道,無人能窺其奧。我學過兩星期的那一點俄文,在健忘之篩裡只剩下了半打單字,連發問也不夠資格。京戲一道,自有熱切的票友如思果者向她探聽虛實,一探之下大為佩服,說她戲碼戲文之熟不消說了,隨口哼一段舉例更有韻味。至於廚藝,當然有口共賞,只需粗具嘴饞的條件就行。兩家來往,只要走十八級樓梯,所以我存常下樓去,跟她學烤烙餅,包餃子,端上桌來,果然香軟可口。之藩則奔走灶下,穿梭于二主婦之間。他的手藝也有一套,據說是因為曾在軍中掌廚,早有訓練之故,這又是「旅美小簡」的讀者想像不到的了。 胡金銓 無論憑靠我家或之藩家陽臺的欄杆,都可以俯眺藍汪汪的吐露港,和對岸山勢起伏的八仙嶺,卻很少人知道,山麓那一條條淺黃色的印痕,正是胡金銓拍「迎春閣之風波」所用的一場外景。走近去看,就發現那些黃印子原來是為了建造船灣淡水湖挖山填海的遺跡,有些地方,像切蛋糕那樣,露出有棱有角的黃土,面積也頗開曠,金銓靈機一動,就點化為群俠決戰的「沙場」了。 我知胡金銓其人,是從「龍門客棧」開始的。當時我和一般「高眉」人士一樣,以不看國片自高,直到有一天,全城的人都在闊論「龍門客棧」,我如果再不去看,和朋友談天時,就成了「題外人物」,只好在一隅傻笑了。一看之下大為傾倒,從此對國片刮目相看,金銓的片子更不放過。除了早期的「大醉俠」之外,他的片子我全看過,有的甚至看過兩遍。賞析金銓影藝的文章很多,我卻願意自撰一詞,稱他為「儒導」。這「儒」字,一方面是指儒家的忠義之氣,一方面是指讀書人的儒雅之氣。金銓片裡的俠士都有這麼一點儒氣,而金銓自己,平日就好讀書,常與作家往還,不但富於書卷氣,拍起片來,更是博覽史籍,遍查典章,饒有學者氣。就算放下電影,金銓也別有他的天地。他的中英文修養都高,英文說得漂亮,中文筆下也不含糊,著有評析老舍的專書。難怪最後找太太時,也找了一位女作家,不是一位女演員。 金銓善用演員之長而隱演員之短,徐楓如果沒跟金銓,未必能夠盡展所長。六年前的夏天,我從臺灣去澳洲,在香港轉機,小停數日。金銓接機,把我安置在他公司的宿舍裡,他自己卻不知去向。一覺醒來,才發現走廊對門而住的,竟是正在拍「忠烈圖」的徐楓,還承她招呼我用早餐。當時我尚未看過她演的電影,所以印象不深,卻記得她的氣質不俗。據我看,徐楓在台下不算頂美,但在金銓的戲裡,卻是眉間英氣懾眾的冰美人,那英氣,給微翹的鼻子婉婉一托,又透出幾分柔嫵,所以十分動人。看得出,她不是能言善道之人,表情的變化也不多,所以金銓安排她的角色,也是話少而動作多,結果非常有效。 金銓拍片之認真,是有名的。有一次聽他說,在「俠女」拍攝時,為了需要古宅空庭蘆葦蕭蕭的那一股荒味,他寧可歇幾個月,等蘆葦長高了再拍。這次他去韓國拍「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天寒地凍,補給維艱,吃足了苦頭。其中一場外景排在漢城郊外的一處古跡,叫做收禦將台,卻發現設有建台何年之類的英文說明,不堪入鏡。金銓急囑他太太鐘玲在港找些元朝的文告數據,以便書為揭示,將那礙眼的英文遮去。我為他們在中大的圖書館借了一本「元典章」,結果韓國當局又不准張貼,金銓只好弄一棵什麼樹來擋住,才算解決。這當然只是他面對的一個小問題,已夠人折騰半天,亦可見導戲之難。好在新婚之後,內外都添了得力助手,鐘玲不但做了主婦,更成了他的編劇,寫了「山中傳奇」的腳本。現在輪到心焦的影迷,包括沙田諸友,來等新片上演。 我和金銓也不常見面,大概一年也只有三、五次。席上宴餘聽他談天,可謂一景。金銓是一個神氣活現的小個子,不知為什麼,我從來沒見他沮喪過。他最愛穿繡有Safari字樣的淺色獵裝,把新剃後下巴上一片青青的須樁襯得分外鮮明。他從演員做到導演,在影劇天地裡不知翻過多少觔鬥,口才又好,說起故事論起人物來,濃眉飛揚,大眼圓睜,臉上的表情大有可觀。他交代故事總是一氣呵成,勢如破竹,幾番兔起鶻落便已畫龍點睛,到了終點。他一面說,一面繪聲圖影,一張嘴分成兩個人,此問彼答,你呼我應,也不知怎麼忙得過來的。這種獨角相聲是他的絕技,不但表情逼真,而且跳接迅快,你一分神,他已經說完了。在我記憶之中,好像只有梁實秋先生能有一比。這樣子的人,方言一定也不含糊的,金銓當然不例外。他學上海和揚州的口音,每次都逗我存和我發笑。其實鐘玲口齒也很靈便,只是不像他這麼愛演諧角罷了。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金銓也有不濟的時候,那便是醉酒之後。我至少見他醉過兩次,不盡酩酊,卻也不止微醺,形之於外的,是目光遲滯,像照相時不幸眼皮將合未合的那種表情,而且言語囁嚅,反應不准,像一架失靈的高能計算機。有誰不信,我有照片為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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