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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同菱君、琴兒、興兒四個人坐在騾車上,說說笑笑地往西山園子來。及我們到了園子,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我跳下車來,領了菱君先進去。琴兒和興兒在後面咭咭咯咯地笑著搬行李。一望到玉君的屋子,我就指著對菱君說:「那就是你姐姐的屋子了。」菱君聽了,撒步就往前跑,口內喊道:「姐姐,我來了。」

  玉君急忙從屋裡跑了出來。兩個人在草地上碰在一塊,玉君跪下,菱君撲到她懷裡去。兩個人糖股似的扭在一塊,淚人似的哭個不休。我不禁鼻酸,就躲開了,在園子裡繞了個大彎子才回來,見玉君坐在草地上,菱君沒力氣地躺在她懷裡,玉君撫弄著菱君的頭髮,看著菱君的臉兒說:「我昨天晚上是哭昏了,所以要尋短見。那個時候,你若是在眼前,我看見你這個可愛的小臉兒,我再也不肯死的。」

  「那麼,你再也不跳海啦?」菱君說。

  「再也不跳海了。」

  菱君的眼滿裝了愛,望著她姐姐說:「姐姐,我昨天夜裡夢到我們兩個在海邊上玩,兩個人站在石頭上,望那水底下一晃一晃的大月光。忽的一陣大浪,從水裡鑽出一個大海熊來。我們要跑,都跑不動。那個海熊快上來啦,嚇的我們兩個都飛起來。那個大海熊在底下蹲著,張了大嘴望我們。後來我們落在南山的大廟裡,又出來了一群和尚來捉我們,我們再也飛不動啦。那些和尚拖了你走,我在後面趕著叫,直叫醒了。我從床上爬起來,一看你真沒有了,我哭起來。李媽也醒了,問我為什麼哭,我說是姐姐沒啦。他們也都吵起來。不久天就亮了,他們出去找,回來說你跳海了。」

  「他們怎麼知道我跳海呢?」玉君問。

  「他們拿回來你的披肩,說是在北海上找著的。」

  玉君笑道:「怎麼這樣巧!」

  「還有巧的呢!」我說,「我到北海沿上去找她,可巧就碰到她,她在那兒躺著哭你呢。」

  菱君聽了,羞的把臉藏在她姐姐懷裡,口裡說道:「姐姐,他悄悄地跑到我身邊,把我嚇了一跳。」

  玉君領了菱君去看園子和她的屋子,我讓她姊妹兩個在一處儘量談貼己話,自己跑到山坡子上,樹蔭下草地上去睡覺。

  睡醒起來,通身發板,在山上跑了一回才好了。掏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六點鐘了。急忙回來找菱君,她姊妹兩個像幾年沒見面似的,還在那夕陽草地上並肩偎著,玉君講故事給菱君聽。我等到玉君講完了故事,就提醒她說:「菱君應該回去啦。」菱君聽了,抱住玉君的脖子說:「姐姐,你也回去罷。」

  玉君兩眼含淚說:「我不能回去,好妹妹,你先回去罷。以後有工夫,常常來看我。」

  菱君只得慢慢地離開她姐姐,過來拉了我的手,仰臉對我說:「你以後常領我來?」

  「那是自然的。我住在城裡的家裡,你幾時願意來,就去找我罷。」我拍著她的頭這樣說。

  玉君送我們到園門外。姊妹兩個又依依不捨地擁抱了一會,像要隔幾年才能見面似的。最後玉君又替菱君整理了一會頭髮,勉強笑著安慰她幾句話,才分別了。我們走了老遠,回望玉君,她還站在園門外夕陽裡望我們。

  夏日天長,我們進了城,天尚未黑。我把菱君送到她家門首,自己回來。

  吃過晚飯後,與張老頭夫妻商議賣東莊上的一塊田。張老頭夫妻一聲不響,只是歎氣。我教張老頭去找地拉子,他也不動。我氣了,回到自己房裡,寫了一封信與平夫,並玉君交給我的一封信,一同發出去。晚上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張老頭夫妻都垂頭喪氣的不言語。我也不理他們,自己隨便吃了早飯,就去找高長脖子。聽說他近來大宗買地,他與我們家裡稍有來往,所以我決定去找他。他見了我很客氣,世兄長,世兄短,說了一車子不相干的話。

  我打斷他的話道:「我來商議賣地給你的。」

  「賣地給我?沒有錢,沒有錢。」他說著只是搖頭。

  「我可以公道一點賣。」

  「沒有錢,沒有錢,哪一塊田?你要多少錢?」他把脖子伸了老長的來問我。

  「東莊上那二十五畝南北田。價錢三千元。」

  「沒有錢,沒有錢。那塊田我曉得,價錢太高了。」

  「你說值多少錢?」

  「兩千六還有個商議,沒有錢,沒有錢。」

  「依你,兩千六就是啦。」

  他不防備我這樣的痛快,倒吃了一驚,搖頭道:「我說兩人有個商議,不是就要買。」

  「你到底出多少錢買?」

  「你若是要賣的話,我只可出二千四。沒有錢,沒有錢。」

  「二千四就二千四。」

  「那麼,現在就作文契。」他倒著急起來了。

  「依你。」

  「我們還得請中說中見哪。」

  「那自然。你可以找人嗎?」

  「可倒可以,」他說完走出去,不大的時候就領進了兩個人來。這兩個人都是新月一彎的嘴,不過那個中說的嘴是向上彎,那個中見的嘴是向下彎。中說是胖胖的大胸脯,像新華門前的石獅子,中見是瘦瘦的小胸脯,像社稷壇外的石獅子。原來這兩位中說中見是常常在他家裡的。

  我立刻作好了文契交給他。他接過了文契說:「我現在是沒有錢的。」

  我驚了道:「我等錢用,才急著賣地;又不給我錢,豈不是等於不賣嗎?」

  「我先交你四百元。」

  「其餘的呢?」

  「半月以後。」

  與他交涉了半天,沒有效果,我便甩手走出來了。回家來告訴張老頭,張老頭歎了一口氣道:「那塊田值三千多元,你只賣了兩千四!」

  「兩千四也好,只求他快付錢。」

  「他快付錢!誰不知道高長脖子的厲害!最短也要拖欠兩個月,他把錢放利息呢!」

  張媽聽了氣道:「我到他家去要回文契來。」

  我止住她,說:「算了罷,我們既然賣給人家了,怎麼又可以反悔呢。」

  張老頭搖頭道:「文契是要不回來的了,他得了便宜,是萬不肯再吐出來的。」

  一時大家無言,我也悶悶地走回自己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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