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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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紀又不大。」說得輕率,末了聲音低了下來,預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麼,榮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與陵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洋娃娃坐在床上好兩個月,張著腿伸著胳膊要人抱的樣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種巫魘的感覺。琵琶走過來走過去,心裡對它說:「你去作法好了,誰怕你!」心裡卻磣可可的,仿佛是在挑撥命運。 榮珠也支持榆溪的省儉。他只拖延著不付賬,她索性一概蠲削了。 「何干一個月拿五塊,之前一向是十塊。」陵來向琵琶報告。他在煙鋪附近的時候多,家裡的情況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連名帶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動產的信拿來。」 陵應了聲「喔!」比慣常的輕聲要高。走到書桌,拉開抽屜,立刻便把信遞了上去。琵琶倒訝異他這麼幹練。她也發現他在家裡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煙鋪上的三個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歲了,還是大眼睛,小貓一樣可愛,太大了不能摟在懷裡,可是榮珠問他話,喊他名字聲音拖得老長,撫弄似的,哄他說話。 「我聽說你娘到哪裡都帶著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說把他慣壞了。八成是想:你們都把琵琶當寶,我偏抬舉陵。你媽其實一向對你們姐弟倆沒有分別。」 「這樣才公平。」琵琶道,「我能來這裡,他不能來。」 「我聽說你娘教陵做大煙泡。」又一次珊瑚憂心地說道,「不該讓孩子老在煙鋪前轉。」 「沒有什麼關係吧,我們從小聞慣了。」琵琶道,「我喜歡大煙的味道。」 「你喜歡大煙的味道?」 「煙味我都喜歡。」 她沒法子讓珊瑚瞭解鴉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會不放心陵。可是聽見他學了榮珠的聲口,也學著唐家人打鼻子眼裡出聲,卻刺心。 何干一直沒說她的工錢減了。有天琵琶憤憤地問她。她扭頭看了看,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老爺有他的難處。」她低聲道。 「憑什麼單減你的工錢?」 頓了頓,何干方低聲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別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 獨有她多拿五塊錢,因為是老太太手裡的人。然後榮珠又打發了打雜的,要漿洗的老媽子做他的活。 「你也可以幫著洗衣服吧?」她向何干說,「小姐和小少爺都大了,不犯著時時刻刻跟著了。」 「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 為了節省家用,榮珠要秋鶴教她畫畫,橫是他總也來吸大煙,總得從他身上撈回點好處來。 「琵琶也學,她喜歡亂寫亂畫。」榆溪說。妻女並肩習國畫,這想法讓他欣慰。 琵琶見過秋鶴的山水畫,峰頭一團團一束束的,像精雕細琢的髮式,緞帶似的水流,底下空白處一葉扁舟,上頭空白處一輪明月。 「他可是名家,他的畫有功力。」珊瑚說過。秋鶴送過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黃檀木框。 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筆一畫瀟灑自如,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渾然天成。飽滿的墨點點出峭壁上的青苔,輕重緩急拿捏得極有分寸,每一點都是一個完美的梨子。圖畫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畫,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畫,許多相似的地方:船、橋、茅舍、林木、山壁。是國畫的集句,中國詩獨有的特色,從古詩中摘出句子,組合成一首詩,意境與原詩不同。要中國這種歷史悠久的國家才能欣賞這樣有創意的剽竊。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裡想。也不知什麼原故她卻憎厭畫也集句。她喜歡自己畫,發現世上的好畫都有人畫過了,沮喪得很。可是國畫讓她最憎惡的一點是沒有顏色,雪白的一片只偶爾刷過一條淡淡的鏽褐色。真有這樣的山陵溪流,她絕對不想去。單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麼。 她喜歡秋鶴,卻總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榮珠談起他: 「噯呀!這個鶴少爺。說是過不下去了,只好讓太太回鄉下,可是路費上哪籌?又到哪弄錢給她安家?沒有錢她說什麼也不肯走。住下來,三天兩頭吵,總是為錢吵。兒子要學費,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丟了。」 「橫豎他的差事也掙不了幾個錢。」榮珠道,「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憐。」 「嫌少?丟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噯喲,他真是一團糟。」 琵琶知道老一輩幾乎人人都有兩份家。秋鶴伯伯一團糟只是因為供不起。倒許不公平,可是貧窮使得這種事上了檯面,更是叫人憎惡。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樣,說話柔聲緩氣的,更讓他像偽君子。他面目黧黑,長臉,戴眼鏡,眼睛總釘著地上,仿佛凸著兩隻眼的馬。 他躺在煙鋪上,跟榆溪面對面,聽他評析政治。榆溪也講要為族人興學,在北京城外他們村子裡辦一所免費的學校。他還計劃要保祖墳常青,原有的樹木都被農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鶴只偶爾咕嚕一聲。榮珠坐在一隅聽著。有機會她倒想像秋鶴的姐姐一樣教訓他幾句,只是秋鶴總對她敬而遠之。 每次看見琵琶,他總兩手抓著她的手,把她拉過去。 「小人!」他道。 琵琶喜歡他說「小人」的聲口,略透著點駭然,仿佛在她身上看見了十四歲的人獨特的個性。 「小人。」他戀戀地說,摩挲她的胳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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