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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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在隔壁陰暗的大房間裡看書。三炷香要燃多久?拿香來計時,感覺很異樣。該是幾年?幾世紀?窗玻璃外白花花的陽光飄浮著。電車鈴叮鈴響,聲音不大,汽車喇叭高亢,黃包車車夫上氣不接下氣,緊著嗓子出聲吆喝,遠遠聽來像兵士出操。對街的布店在大甩賣。各行各業還是不見起色。布店請的銅管樂隊剛吹了《蘇珊不要哭》,每只樂隊似乎都知道,遊行出殯都吹這曲子。時髦的說法叫「不景氣」,是日本人翻譯的英文。從前沒這東西。一九三五這年,大蕭條的新世紀了,還罰兒子跪磚?花園哪裡?窗戶看得見麼?她坐在屋子中央的桌上,窗玻璃像圍了上來。 何干進來,她問道:「弟弟呢?」 「別出去。」何干低聲道,「別管他,一會就完了。」 「哪一邊?」 「那邊。」何干朝吸煙室一摔頭。喔,吸煙室的窗看得見。琵琶心裡想。「可別出去說什麼,反而壞了事。」 「究竟是為什麼?」 「不知道。回錯了電話,我也不知道。也是陵少爺不好,樓上叫他,偏躲在樓下傭人房裡。」 琵琶恨他們反怪陵。不是他的錯就是他父親的錯。琵琶知道她父親沒有人在旁挑撥是不會每天找陵麻煩的。他沒這份毅力。何況人老了,可不會越看獨生子越不順眼。可她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計。在我身上試試看,她向自己說道,覺得同石頭一樣堅硬。試試看,她又說一聲,咬緊了牙,像咬的石頭。她不願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兒,碎石子和蔌蔌的草看著不自然。陽光蒙著頭,像霧濛濛的白頭巾。他卻不能睡著,頭上的磚會掉,榆溪從窗戶看得到。小小的一炷褐色的香,香頭紅著一隻眼,計算著另一個世紀的時間,慢悠悠的。他難道也是這麼覺得?還許不是。弟弟比別的時候都要生疏封閉。指不定是她自己要這麼想,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罰的恥辱,也救她自己,因為羞於只能袖手不能做什麼。 過後在樓下餐室見到他。何干給他端了杯茶,送上一套藍布袍。他不肯坐下來讓何干看他的膝蓋。琵琶震了震,他長高了。必是以為他受罰後總有些改樣,才覺得他變了。鮮藍色長袍做得寬大,長高後可以再穿。穿在他身上高而瘦。他的鼻子大而挺,不漂亮了。琵琶只知自己的個子抽高了,不注意到自己也變了。弟弟的臉是第一張青春的臉,跟看著他在她眼前變老一樣地傷慘。一見她進來,他就下巴一低,不願她可憐,也不想聽訓,立在餐桌邊,垂眼看著地下。 「有什麼茶點?」她問何干。 「我去問問。」 「看不看見我的鉛筆?到處找不著。」 何干去廚房了,她這才壓低聲音向陵說: 「他們瘋了,別理他們。下次叫你就進去,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讓他們知道你不在乎今天喜歡你明天又不喜歡你。不喜歡你又怎麼樣?只有你一個兒子。」 她含笑說道,知道弟弟不會說什麼,還是直視他的臉,等什麼反應。什麼也沒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虛裡異樣地清楚,心往下沉,知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身體往後仰,怕讓他窘,以為是可憐他,反倒顯得她輕浮幼稚脾氣壞,最糟的是他好容易全身而退,卻不當回事。她嘴上不停,反復說著,心裡急得不得了,因為不會再提起這件事,讓他再想起今天。他仍低著頭,大眼睛望著地下,全無表情。他的沉默是責備她派父母的不是?孔教的觀點後母等於生母。還是知道向她解釋也解釋不通?她不會懂其中的微妙之處。還是怪她教訓他要勇敢,出事的時候她又躲哪了?她只擔心說錯話,沒工夫管他怎麼想。可是突然不說了,知道說了也是白說。她轉過身,看著門口,側耳聽腳步聲。不想有人看見她在安慰他,兩人都顯得可悲。她上樓了。 每天都有麻煩,老姨太跑去向老媽子們嘀咕,兩隻胳膊亂劃。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麼有腳底擦地的聲音。是何干推著陵到吸煙室去。他垂著頭,推一下才往前蹭個半步。 「嚇咦,陵少爺,這是怎麼啦?」何干壓低聲音,氣憤地喝道。 推不動他,何干索性兩手拉扯他。他向後掙,瘦長的身體像拉滿的弓。 「嚇咦!」何干噤嚇他。 他也是半推半就,讓何干拉著他到吸煙室門口,鞋底刮過地板。他握住門把,何干想掰開他的手。潘媽上前來幫忙,低聲催促: 「好了,陵少爺,乖乖進去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他半坐下來,腿往前溜。 「嚇咦!」 他還是賴在地下扳著房門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給推進了吸煙室,她不肯留下來看。他這種令人費解的脾氣小時候很可愛,像只彆扭的小動物,長大了還不改,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 他這一生沒有知道他的人。誰也沒興趣探究,還許只有榮珠一個,似乎還知道他,不是全然瞭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時候她是真心喜歡他。風平浪靜的日子,她還像一年前剛進門的時候,拉長聲音寵溺地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揚揚得意,一整天精明能幹,卻不聲張,掩飾那份得意的神氣。 麻煩來了的日子,她總不在眼前,因為她在吸煙室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驚訝地看著她,不耐煩起來,頭一摔,在眼淚汪汪之前掉過臉去。 「弟弟偷東西。」她告訴珊瑚,「說他拿了爐臺上的錢。」 「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見零錢擱在那裡,隨手拿了起來,就說是偷了。他們唐家還不樂得四處張揚。一背上了賊名,往後的日子就難了。」珊瑚像是比剛才更煩惱,「都怪他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人能勸勸你父親就好了。鶴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還能找誰。我自己去跟他說,又要吵起來。我不想現在找他吵架,我們正聯手打官司,要告大爺。」 「告大爺?」琵琶極為興奮。 「我們小時候他把我們的錢侵吞了。」 「喔?」 「奶奶過世的時候,什麼都在他手裡捏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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