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五八 |
|
|
|
「我在想在中國當天才真是可憐。資格那麼好,還是不能跟白俄還是猶太人收一樣的錢。我們中國人老怪別人瞧不起,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人。等你學成了,可別一樣的遭遇。」 「換先生一個月能省多少錢?」琵琶問道。 「倒不是省錢不省錢。你的鋼琴也學了不少年了,現在才想省錢也晚了。」 琵琶的琴一直學得不得勁,從她母親走後就這樣了。教琴的先生是個好看的俄國女人,黃頭髮在頭上盤個高髻,住了幢小屋子,外壁爬滿了常春藤,屋裡總像燉著什麼,牆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織錦和地毯。養了一隻中國人說的四眼狗,眼睛下有黑班。她的先生細長的個子,進出總是他替琵琶何干開門。琵琶剛來時還不能和俄國先生說什麼,先生得把她用的男廚子叫進來通譯。他是山東人,也不知琵琶聽不聽懂他說的話,總掉頭看坐在小沙發上的何干,成了四邊對談。 先生解釋她怎麼曬得紅通通的。 「昨天我去戛秋。」她做出游泳的姿態。 「喔,上高橋去了。」何干說。 「對,對,戛秋。非常好。可是看?噢!」她做個怪相,「看?全部,全部。」只一下子就把棉衫掀到頭上,長滿雀班的粉紅色寬背轉向她們。「看?」聲音被衣服埋住了。 何干咕嚕著表示同情,並不真看,緊張地扭過頭去看廚子是不是過來了,自動側跨一步擋住她,不讓從廚房進來的人看見。赤裸的背有汗味太陽味。琵琶沒聞過這麼有夏天味兒的一個人。 琵琶彈完一曲,先生會環抱住她,雨點一樣親吻她的頭臉,過後幾分鐘臉都還濕冷的。琵琶客氣地微笑著,直等出了屋子才拿手絹擦。等她進了尷尬年齡,先生也不再誇獎她了。 「不不不不!」她捂住耳朵,抱著頭,藍色大眼睛裡充滿了眼淚。琵琶不習慣音樂家和白女人的怪脾氣,倒不想到先生之前的歡喜也是抓住學生的一個手段。使先生失望,她慚愧得很,越來越怕上鋼琴課。 因為後母的意思,她換了梁先生。梁先生受的是教會派的教育,她母親姑姑素來最恨被人誤認是教會派的。西化的中國人大半是來自教會派的家庭。 「尤其是知道你沒結婚,」珊瑚道,「馬上就問你是不是耶教徒。」 「手怎麼這麼放?」梁先生說。 「從前的先生教的。」 「太難看了。放平,手腕提起來。」 琵琶老記不得。俄國先生說手背要低,她相信。 「又是!」梁先生喊,「我不喜歡。」 她老弄錯,梁先生氣壞了,一掌橫掃過來,打得她手一滑,指關節敲到鍵盤上的板子。 她早就想不學了,然而該怎麼跟媽媽姑姑啟齒?都學了五年了。她學下去,不中斷,因為鋼琴是她與母親以及西方唯一的聯繫。 可是該練琴的時候她拿來看書。陵來了,抵著桌子站著,極稀罕地來做耳報神。 「我今天到大爺家去,駿哥哥過生日。」 「他們怎麼樣?」 「老樣子。」又溫聲道,「噯呀!最近去了也沒意思。你倒好,用不著去。」 「去了很多客人?」 「是啊,駒也去了。」 琵琶過了一會方吸收。駒是姨太太的兒子。「怎麼會?大媽知道了?」 「知道了,倒許還知道一段日子了。」 「什麼時候認的?」 「一陣子了。你不大看見他們吧?」 琵琶除了拜年總推搪著不去。榮珠怕大爺大媽不高興琵琶還和珊瑚來往,興許還幫著珊瑚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 「大媽和吉祥對面相見了?」 「噯,她還得過去磕頭。」 「就這麼順順當當的?」 「大媽還能怎麼樣?都這麼多年了。不高興當然是有的,說不定還怪罪每個人,瞞著不告訴她。」 他的聲口,圓滑的官腔,總覺刺耳。陵的每一點幾乎都讓她心痛。 「駿哥哥到不動產公司做事了。」 「做什麼差事?」 「不知道。駿哥哥那個人……」同榆溪那種失望帶笑的聲氣一樣,只是緊張地低了低聲音。 「駒長大了吧。」 「噯。」 「幾歲了?十歲還是十一歲?」 「十一了。」 「他以前圓墩墩的,真可愛。」 「現在改樣了。」 「他也在家裡念書?」 「噯,說不定會上聖馬可中學。」掉過臉去,以榆溪的口氣咕嚕,半是向自己說,「可是駒那個人……」 琵琶等著聽駒又怎麼也不是個有前途的人,可他沒往下說。倒是覺得表兄弟二人都不怎麼敷衍陵。剛到上海那時候吉祥很是親熱,小公館讓他們有一家人的感覺。當時姨太太對前途仍惴惴不甯,孩子又小。這如今不怕了。窮親戚走得太近可不大方便。一時間琵琶覺得與弟弟一齊步入了他們自己知道立足於何處的世界。其實她並不知道。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