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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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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琵琶總是丟三落四的。 「在外國護照要丟了,只有死路一條。」露道,「沒了護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是死路一條還是什麼?」 越是訓練她,越覺得她不成材。露也不喜歡她說話的樣子、笑的樣子,反正做什麼她都不順眼。有時候琵琶簡直覺得她母親一點也不喜歡她。 「也不知道是打哪學來的。」她道,「你父親也不是這樣子。上次我回來,你也沒像這樣。」 珊瑚容忍琵琶,只當是生活中起的變化,「我只要求看完了我的書放好。人家來看我的韋爾斯、蕭伯納、阿諾·班尼特倒著放,還以為我不懂英文。」 「姑姑不管你因為她不在乎。」露道,「將來你會後悔再也沒人嘮叨你了。」 琵琶打破了茶壺,沒敢告訴她母親,怕又要聽兩車話。去上麥卡勒先生的課,課後到百貨公司,花了三塊錢買了最相近的一個茶壺,純白色,英國貨,拿她從父親家裡帶出來的五塊錢。三塊似乎太貴了,可是是英國貨,她母親應該挑不出毛病來。 露倒是吃驚,「不犯著特為去配一個,我們還有。」她輕聲道,心虛似的。 琵琶每個星期上麥卡勒先生那裡補兩次課。她到英國的事成了榮譽攸關了。 「看麥卡勒先生的長相,怎麼也猜不到他那麼羅曼諦克。」有天午餐的時候露在說,「他娶了卡森家的女兒。」 「那三個歐亞混血姐妹。」珊瑚道。 琵琶怎麼也想不出肌肉發達、性情爽快、生意人似的麥卡勒先生配上混血太太是怎樣一個畫面。他的蘇格蘭喉音很重,也打曲棍球。 「她漂亮嗎?」 露的眉毛挑了挑,「我們只在跑馬廳的馬場看過卡森家的女兒,沒有人不認識她們。」 「出了名的交際花。」珊瑚道。 「他娶了一個,被她耍得團團轉。她那一家子訛上了他。這些混血的人有時候真像中國人,一生就是一堆。可憐的麥卡勒,又沒有錢。」 「補課的錢倒是收得挺貴的。」珊瑚道。 「教書能賺多少錢?」 「他在這裡是英國大學的聯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錢。」 「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他寵得不得了。等兒子大了可以回英國上學了,他太太也去了。所以這一向住在倫敦,他一個人在這裡做牛做馬,攢的每分錢都往他太太那兒送。」 「他多大了,五十?」 「這要寫下來,准是一篇感人的故事。」琵琶道,沒讀過毛姆。 「只有外國人才這樣。」露道,「我們中國人就會擔心做烏龜。」 「也有人笑他。」珊瑚道。 「前兩天拿了兒子的相片給我看,我一點也不知道他還有中國人的血統。」琵琶道。 「他兒子現在一定也大了。」珊瑚道。 「說是十七了。穿著蘇格蘭裙。先生說他在學校成績很好,將來要做工程師。」 「一個鐘頭收十五塊,他還淨說這些閒話?」露道,突然憤激起來。 「他一說起兒子就止不住,我也不好意思阻止他。」 「你倒好意思浪費我的錢。我在這裡省這個省那個,這麼可憐,噯唷!」她歎道,聲音登時變得粗啞,像是哭了許久。 琵琶沒接這個碴。怪她不好,忘了絕不能同母親提起不重要的事。她怕問她母親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路去補課。上海現在成了孤島,四面八方都被日本人佔領了。日本間諜好兩次設法炸掉一家愛國的報社,編輯部的人住在報社樓上,不敢回家,怕被暗殺。學校球隊與孤軍賽籃球。這支孤軍是中國軍隊撤退之後留下的一個營,現在隔離在市中心一家銀行大樓裡,外頭拉起來鐵絲網。日本人在上海的西區扶植了一個傀儡政府,距離琵琶住的地方不到兩條街。偽政府控制的地區稱作惡土。大賭場林立,生意興隆。國柱每次帶全家人去試手氣,總會到露這裡轉一下。 「噯!」國柱歎氣,向姐姐說,「真要成亡國奴了,跟印度鬼子一樣咧。可是真要亡國還是亡給英國人,法國人不行,看看安南人,可憐咧,瘦瘦小小的,印度人那麼健壯。日本鬼子最壞了,噯呀!」 「你這話可不氣死人。」露道,「還情願亡給英國人,難怪給人看不起。」 「我不是說情願亡國,只是不想亡給日本鬼子。」 「真亡國了還能讓我們挑三揀四的?中國會亡都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 「咦,怪起我來了!」 「你們這些人不知道當亡國奴的滋味。就說印度吧,在那裡能認識個英國人,喝,可不是身價百倍了!印度到處都窮,疾病又多。我去的時候住在普納附近的一個麻瘋病院,那還是全印度最衛生的地方。」 國柱看著對過的琵琶,「琵琶怎麼這麼瘦。」 「她的肺炎還沒好。」 「有你這麼個專家照料,還不好?我就說還是照我的老法子。看看我們家這些。」比了比一群豆蔻年華的女兒,「街上買來就吃,切片的西瓜蒼蠅到處飛,可吃死了沒有?還不是長得結結實實的。」 「光靠本底子怎麼行。」露道,掉過臉去,不高興又為這個吵。 「『粗生粗長』嚜。」 「現在大了倒讓人操心了。」國柱太太道,「還得托她們姑媽給介紹朋友。」 「她們哪需要人介紹,不是很出風頭嚜。」露道。 「姑媽認識留學生啊。」國柱太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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