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少帥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到處安插了特務,對誰都跟蹤。我今晚在這裡他也會知道。」

  她觸了一下電,想到基督將軍是替他們保密的心腹好友,幾乎暖在心頭。

  「你出去的時候沒有危險嗎?」

  「沒有。」

  「不會打仗吧?」

  「估計還要有一場決戰。」

  「因為刺殺的事?」

  「反正是徐一死,他搞的反共同盟看起來就要實現了。大家都想倒馮。」

  「他又信基督教,又是共產黨。」

  「他是偽裝的。蘇聯每個月給他六萬,還不計他拿到的軍械。」

  「那麼他並不真的是共產黨,只是假扮出來的?」

  「也不見得好多少。大家說起赤禍,都說是洪水猛獸。照我看來一個大家挨窮的國家裡有別的東西更可怕。大概對於年紀大的人來說,共產就是什麼準則都不要了。比方說老帥,他就恨共產黨。」

  「這些人不很多?」

  「我們抓到的就不少。也有些是大學生,真可惜他們被蘇聯利用了。」

  「他們被抓到就只有死了。」

  「嗯。」

  她見過犯人的首級,偶爾吊掛在城門旁電線杆上。「不要看。」坐黃包車或是汽車路過的時候老媽子會這樣說。她只有一個印象,仿佛是發根把五官全都拉扯得翹了起來,如同箍著網巾的京劇腳色,腮頰與額頭上一道道紅痕也像是舞臺化妝。她害怕,好在沒人知道是誰……洗衣的老媽子李婆有一回講起她村裡有人被捕。當夜大家都在院子裡乘涼,老媽子們坐小板凳,四小姐躺在竹榻上,平滑的床板如墓碑般冰冷。黑沉沉一大片的星空朝她壓下來,是一個正在塌陷的穹頂,碩大無朋,看得她眼花繚亂。她很想找到古詩所謂的「北斗闌幹」。那個夏夜儘管就在外頭的同一個院子裡,可是已經好像過了一千年。

  「他們抓他的時候他正在賣糖人兒,直接逮到司令部去了。到處抓人呐。」

  「如今就是這樣。」另一個老媽子感歎。談起時事,每個人都啞著嗓子小聲說話。

  「聽他們講這事兒都嚇死了。問斬那天,判官坐在公案後面,前邊站兩行扛著來福槍的兵。那四個人犯跪成一排。斬條貼在竹簽上,放在公案上。判官查對了姓名,拿起毛筆在一張斬條的名字上勒一道朱紅,像投槍似的投到地上,這時候兵士們就大吼一聲。有個兵撿了斬條插到人犯的衣領後面,四個人都這樣對上了號。突然間判官踢翻了桌子,一轉身跑了。要把煞嚇走。」

  「煞是什麼?」四小姐說。其他人都訕訕地笑。

  「沒聽說過歸煞?」洪姨娘道,「人死了,三天之後回來。」

  「煞是鬼?」

  「或許是地府的凶神吧。我也不大清楚。問李婆。」

  「他們說呀是一隻大鳥。歸煞那天大家躲起來避邪。但是有些好事的人在地上撒了灰,過後就有鳥的爪子印。」

  「據說呀但凡有殺人,甚至只是有殺人的念頭,煞都會在附近。」洪姨娘道,「所以那個判官要保護他自己。」

  她已經坐直了身子,慶倖自己在黑暗中被熟人包圍著。

  「人犯上身剝光了在騾車上遊街,前邊一隊兵,後邊一隊兵,兩邊又各有兩行兵。監斬官騎馬跟在最後,肩膀上一條大紅綢子掛下來,新郎倌兒一樣。兩個吹喇叭的開道,吹的是外國兵衝鋒的調子,『噠噠啲噠噠啲』。兵士們齊聲喊『殺啊!』看熱鬧的也跟著喊『殺啊!』」

  「嘖!這些人。」一個老媽子說。

  另一個短促地笑了一聲,「門房裡老是有人說『看砍頭去』。」

  「這些男人呵!而且成天沒事閑著,哪像我們。」

  「講下去呀,李婆。後來呢?」四小姐說。這話她們聽了也笑。

  「後來?後來那四個人在城門外跪成一排。劊子手走到第一個跟前,先用力拍了拍他脖子後面估摸尺寸,大刀一落,頭踢到一邊。輪到第四個,就是那和我同村的,他看了前面那些,昏過去了。醒來就躺在牢房地上。他是陪斬的。」

  「陪斬的?」洪姨娘疑惑地咀嚼這幾個字,「唔,有人做貴賓,有人只是請來陪他的。」

  「過了幾天就把他放了。到底也不大肯定他是奸細。」

  「那怎麼不繼續關在牢裡?」四小姐說。

  「讓他長年累月白吃白喝呀?他們就是想嚇唬嚇唬他。不過他回了家沒幾個月就死了。」

  「嚇破了膽,難怪的。」洪姨娘道。

  「嗐呀,現在這時世還是深宅大院裡好,」李婆道,「聽不見外邊的事兒。」

  雖然這故事早於他的時代,她不知怎麼並不願意告訴他。那一定是吳蟠湖的時候。現在做法肯定不一樣了吧?可是一說起其實什麼都不會改變,他就難免惱火。

  他把煙灰彈到地板上的蚊香盤裡。「小聲說了半天,喉嚨都說疼了。」

  「我們別說話了。」

  「那樣會睡著的。」

  「也許你最好現在走,趁著天沒亮。」

  他忖了一忖,「沒關係。五點不到我就會睡醒。」「你怎麼知道你會?」

  「行軍習慣了。」

  「如果打起來,你就要走了。」她本來不想說這話。「我會找個人照應你的。」

  「你睡覺時把手放在這兒嗎?」

  「小時候會。放在那裡似乎最安全,不知為什麼。」

  「我也一樣,但老媽子總是拉開我的手,就不再放了。」

  但是他的手夾在她腿間,似乎像插進口袋裡那麼自然。他一個吻弄醒了她。周圍灰茫茫一片。

  「不不,你不是要走了麼?」她叫喊,他已經一條腿壓向她,身子滑上來。

  有一會兒並不痛。海上的波濤在輕柔地搖晃她,依然是半夢半醒。他們的船已經出海,盡是詭異的一大片灰濛濛。然而他們渾濁的臉發出一股有安全感的氣味,令他們想起床上的一夜眠。

  他穿衣的時候她坐了起來,摸一摸他的肩膀、背脊與肘彎。

  「別起床,那僕人可以領我出去。」

  「不要穿鞋。」

  他略一躊躇,顯然是愛面子,「不要緊的。」

  她聽見他走在過道石板地的腳步聲,一路清晰刺耳。她心裡發冷,很清楚事到如今洪姨娘一定是知道了。但還是照樣理好床鋪,燒蚊香的錫碟裡的煙蒂也一個個揀了出來,洗臉時趁機把那條藏著的毛巾也洗了。毛巾浸在熱水盆裡,隱隱聞見一股米湯的氣味,這粥水也被視為生命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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