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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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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後一句話說得尤其低,大家愣了一下子。 「攻擊?被誰攻擊?」幾個女孩子喊了出來,頓時七嘴八舌,群情譁然。「我們也開戰了嗎?嬤嬤!打仗了?嬤嬤,他們還說了什麼?那些是日本飛機嗎?」 「零星的戰鬥開始了。」多明尼克嬤嬤冷冷地隨便地說,眼睛在濃眉下往上看。她背後又有一頂荷蘭帽,瑟雷斯丁嬤嬤瞪大了戴著眼鏡的眼睛,就像玻璃盤上剩了一顆醃大豆。 琵琶是最慢一個瞭解狀況的。女孩子叫嚷的聲浪刷洗過她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像海浪拍打岩石。難道她獲救了?方才飛機隆隆飛過,聽見訇訇的聲音,她心裡突然閃過了一絲錯亂的希望。但是即便是瘋狂中她並不想到炸彈或戰爭。只希望是某處汽車油箱爆炸,某種的意外,可是她不希望佈雷斯代先生受傷,橫豎考卷早已印好了。即便是在做白日夢的電光石火的那一秒,仍舊以為是癡人說夢。可是竟成真了,致命的一天正穩穩當當、興高采烈推著她往毀滅送,突然給擋下了。當然是打仗才辦得到。她經歷過兩次滬戰,不要到戶外去也就是了。 本地的女孩子都跑上樓去打電話回家。 「打不通的,全香港的人都在打電話。」多明尼克嬤嬤說。誰也不聽見。 「嬤嬤,打到哪裡了?炸彈炸了哪裡?」其他女孩吵吵鬧鬧地問,「九龍沒事吧?新界呢?嬤嬤,嬤嬤!」 「不曉得,大學堂就只這麼說。愛格妮絲嬤嬤在想辦法打電話到修道院去。」 「噯呀,剛才那是日本飛機了?」安潔琳大哭了起來。 「什麼飛機?你見著飛機了?」比比問道,拿著三明治跑出去看。 「回來。」多明尼克嬤嬤說,「誰都不許出去,比比。」她從門口喊。 「好。」蓮葉半是自言自語,掛著異樣的微笑,「打到香港來了。英國人怕死了把他們跟日本人的關係弄擰了,這下子也吃到苦頭了。」 琵琶一聲不吭,恰才轉身聽多明尼克嬤嬤說話,還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側身粘著椅背,生怕動一下就會洩露了心底的狂喜。 茹西又下樓來了。 「打通了麼?」一個高年級生問道。 「我打了好幾次都占線。」 「別急,現在人人都在打電話。」 「你住在九龍?」 另一個替她回答:「他們家在新界有避暑小屋。茹西,你家裡不是還在那裡過週末嗎?」 茹西哭了起來。其他人也驚懼地沉默了下來。新界是在九龍半島與大陸接壤的地方。 「放心好了,說不定他們也正忙著打電話給你呢。全香港的人都在打電話,man。」 「玉光已經在收拾行李了。」茹西說,「有車要來接她。」 蓮葉冷笑,「嬤嬤還沒說完,我就看見她站起來上樓去了。就這麼急!人家早知道了。蛇鑽的窟窿蛇知道。什麼和平運動!就是這麼回事。」 滿屋子都沒注意到玉光上樓去了,只有蓮葉,方才吃飯始終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這時她一提,琵琶才想起看見玉光站了起來,月亮臉上一臉機警,仿佛有人提著她的名字叫她。 「有什麼用?還不是困在這裡,跟大家一樣。」蓮葉說,「炸彈可不長眼,照樣掉在漢奸頭上。」 粉紅色大理石面的長條餐桌從頭至尾都沒有人作聲。半晌,這一幕像極了最後的晚餐,荷蘭宗教畫,庫房似的食堂裡明亮溫馨,紅地磚明亮潔淨。遠處是一抹海與天,一絲不苟地熬煉了出來,烘托著港裡動也不動的船隻。 多明尼克嬤嬤正在喊那些跑出去看的女孩子。比比伏在鐵闌幹上,還吃著急就章的三明治,低著頭,再倒仰起臉來,咬掉下面露出來的炒蛋。維倫妮嘉指指點點,告訴她剛才錯過的轟炸。花王站在一段距離外,兩隻手肘都支著闌幹。 多明尼克嬤嬤見沒人搭理,喝斷一聲:「維倫妮嘉!」她對安潔琳與維倫妮嘉比誰都凶,知道她們兩個在家鄉念的也是修道院辦的學校,見了修女就像老鼠見了貓。「維倫妮嘉,馬上進來。」又放低聲音,微一側頭,「來這兒。」像是留了塊糖單給她一個人。 維倫妮嘉怯怯地過去,乳褐色臉上小嘴微張,似笑非笑。 「比比。塔瑪拉。」多明尼克嬤嬤拍巴掌。 誰也不搭理。 「花王。」她朝瘦削結實的矮小男人喊,「把門都關上。每個人都進來!」她又拍了一次手掌,背轉身去。 花王把車庫門都關閉,上了閂。女孩子們慢吞吞穿過花王的房子,回到屋裡。 「全都待在食堂裡,這裡就像防空洞,全屋子最安全的地方。家在香港這邊的,可以回家。像這種時候總是跟自己的家人親戚在一塊的好。聽明白了,不是要趕你們,可是我們得先照顧好在這裡住讀的學生。」 比比一面進來一面抱怨:「嬤嬤,轟炸已經完了。」 「還在炸。等到空襲警報解除了才准出去。」 「空襲警報沒放,怎麼解除?反倒把人都弄糊塗了。」 「是啊,怎麼沒聽見空襲警報?除非是炸壞了。」塔瑪拉道,「笑話了,一天到晚的演習,真的轟炸來了,連響也不響一聲。」 「多明尼克嬤嬤!」愛格妮絲嬤嬤銳聲喊道。 多明尼克嬤嬤急匆匆出去。樓梯上有用法語商談的聲音。多明尼克嬤嬤一出去,瑟雷斯丁嬤嬤就撞了進來,黑裙窸窸窣窣,念珠叮叮響。 「阿比比,阿比比,她說什麼?真的打仗了?日本在打香港?」 一個高年級生說:「死囉,死囉,嬤嬤,日本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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