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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她嘴裡像含著什麼,模模糊糊一語帶過,「恐怖的事情。斷手斷腿,骨頭戳出來,腸子淌出來——」

  「別說了,我不想聽。」

  「好吧。」比比乾脆地說,燃亮了蠟燭,「莉拉的房間往哪走?」

  「不知道。到後面看看。」

  「莉拉!」她揚聲喊道。

  她找到了莉拉,莉拉知道有個空房間,裡頭可能有被褥。比比拿了條灰色軍毯回來,進房時吹熄了蠟燭。

  「我要睡了,天一亮我就得走。」

  「最近我也睡得早。燈火管制也沒辦法熬夜。」

  兩人蓋一張毯子,都有點難為情,不敢靠得太近。粗糙的毯子,光禿的床墊,琵琶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涼很堅實。她習慣了自己的腿長,比比的腿感覺有點異樣。也許是餓的原故,她聯想到田雞腿,小時候在天津常吃紅燒田雞腿,老媽子幫著用筷子把肉拆開,老說吃田雞腿罪過,跟吃人腿一樣。儘管她很喜歡比比,這時也難免有點反感。比比也並不同性戀愛,即使兩人身體接觸引她反感,她也跟琵琶一樣掩飾得很好,沒有往回縮。兩人都沒說話。空氣中有股禁制,末了琵琶聽見比比的呼吸均勻,知道她睡著了。毯子的溫暖與人體的熱氣也讓她迷迷糊糊睡了。

  東方才現魚肚白,比比就走了。辦公室裡沒有人聽說發口糧的事,琵琶回去後又找莉拉問消息。住在循道會的人變得比較熟,至少在安潔琳的哥哥死後話變得多了起來。震驚於噩耗,又氣憤竟有人不顧她們的死活,自顧自逃走,結果報應來得又快又毒,攪亂了教會裡這一池死水,掀開了話匣子。莉拉就是循道會的基督徒,從印度來香港念書就住在自己的教會裡。矮矮胖胖的,紮著辮子,褐色的臉孔輪廓分明,斧鑿的一樣,穿著印花棉洋裝。開戰之後她就學著當電話總機。負責戰爭工作的教授使大學的線路忙得不得了。醫學系的教授素來就以粗魯而聞名。

  「要他們等,什麼難聽的話都出籠了。」莉拉說,「我聽都沒聽過。」

  「既然是教授在負責戰爭工作,為什麼不想法子喂飽學生?」琵琶問道。

  「誰知道?要是總機插嘴問什麼時候發口糧,你想他們會怎麼說?」

  琵琶能諒解英國人要盡可能省儉,說不準這一仗要打多久。何況她也不看見有人挨餓。大家似乎都有辦法能弄到吃的,也許不多,一筒餅乾卻不難。她自己什麼也沒有,也得秘而不宣,不然說出來倒像乞食似的。

  開戰後她就沒和張氏夫婦聯絡,不想麻煩人家。他們幫她母親已經出了大力,可別讓人家以為又給她訛上了。他們住在銅鑼灣的公寓。那天晚上她打電話去,還許能從他們那裡打聽到何處能買到糧食。

  電話是他們的廣東老媽子接的。

  「先生和太太不在,去了淺水灣了。」

  「淺水灣飯店?」

  「對。我是留下來看家的。」

  淺水灣的麻煩還不夠多嗎?為什麼他們會覺得淺水灣安全?孤懸在海岸線上,倒許還是敵軍登陸的第一個地方,飯店裡擠滿了有錢的觀光客也讓劫匪覬覦。當然這都是她的假設。張先生一定是聽了外國朋友的建議。說不定飯店就像北京城的外國公使館一樣是庇護所。

  她到走道去裝開水,很高興五斗櫃上的熱水瓶是滿的。她裝了兩杯半,小心別喝幹了,等穆爾黑德小姐要開水,急促間沒水可喝,惹惱了她,指不定就不供應開水了。她到廚房把杯子洗乾淨才放回去。晚餐時間到了,食物卻沒著落。清鍋冷灶的。教會的老媽子坐在中央的燈泡下,傴僂著念她的小字聖經。燈光昏暗的房間像無人使用,散發出仔細擦拭過的氣味。琵琶想:一旦沒了食物,看我們是多麼地井然有序、多麼地纖塵不染、多麼地高風亮節。

  她上樓去,喝的熱水讓她暖烘烘的,肚子也填滿了,她並不怎麼擔心。心底總有個感覺,口糧這件事要說有誰可以信任的話,信任英國人准沒錯。

  「英國人做這種事最拿手。」她母親有一次說過,當時她問到英國念書,萬一遇上了打仗怎麼辦。

  第三天她枵腹從公,覺得頭輕飄飄的,身體空落落的,有點累,像是熱水澡泡太久。瀝青路陡降又陡升。有段斜坡是土石路面,她半溜半擦下去,然後又爬上石階,在樹林裡穿梭,倒像走在杭州的山上。今天往事變近了,因為現在越來越薄。好了,別虛浮浮地穿來繞去了,她命令自己。珊瑚姑姑有次略帶厭惡地說:「沒有人真的喝醉。只是演戲,藉酒蓋臉。」她這是經驗談,她自己就會喝酒,但只限筵宴。琵琶自覺也在表演暈眩虛弱,是因為該有這樣的感覺了。其實她還好,只有晚上胃微微抽搐,但一會兒就過去了。必定是領略了挨餓的滋味讓她太得意的原故,得意也就把饑餓感給壓住了。她沒挨過餓嗎?有的,只不過是胃口不好。她笑著想起住天津那時吃午飯,是聽著軋棉磨坊的午餐鐘開飯的。「老虎吼了。」老媽子都這麼說。

  「怎麼吼得那麼響?」她納罕地問道。

  「是一隻很大的老虎。」她們說。

  「有多大?跟房子那麼大?」

  「還大。」

  漫長嘹亮的吼聲過後不久,她的老阿媽就上樓來,端著託盤,將椅子扶正。她和弟弟把椅子倒扣過來,假裝是汽車,駕著上戰場,是吉普車的先驅。今天早晨童年不時浮上心頭。讓她的得意自滿有恃無恐的是她母親的說法,餓兩頓對身體很有好處,不吃比多吃要強,而且醫生也說中國人米吃太多把胃撐大了。

  「林先生,今天會發口糧嗎?」她在辦公室問道。

  「不知道,沒聽說要發口糧。」他道。

  她將四冊小說都看完了,當初還怕沒命能讀完,現在卻找不到架上還有什麼有趣的書。心裡那空空的茫然擺脫不了,就連空襲也不行。

  晌午她等著總部派來的信差,可能是一麻袋的麵包,她不知道口糧會是什麼。一杯米也行,可以在循道會的廚房煮。

  有個學生伸進頭來。

  「有口糧嗎,林先生?」

  「我一點也不知道。」

  「大家都在問。」

  「真要送來了,絕不會少了你的。」

  林太太進來了,朝琵琶點頭,網袋裡提著鍋,飯碗倒扣在鍋蓋上。她在林先生面前放下筷子,裝了一碗炒飯。炒飯裡有蛋,暗紅色的小點可能是臘腸或火腿。琵琶在書上讀過餓肚子的人看見食物,喉嚨眼裡就會伸出只手來。她自己檢查了一下,沒有小手。沒錯,此時此刻來上一碗炒飯勝過山珍海味,加上了蛋與火腿或臘腸的炒飯更好。她知道讓林先生林太太,或是穆爾黑德小姐知道這是她第三天空著肚子了,他們一定會分她一點吃的。等她真的餓昏了,她會開口問他們要,可是還不到時候。她把兩眼黏住一本枯燥的書,不動聲色。可是林先生清楚她的窘境。他一頭吃,脾氣很壞的樣子,無疑在提醒自己,她這個人不負責任而且一無是處。

  林太太伺候過先生之後坐了下來,悶悶的。平常她會跟琵琶談講幾句,為了沖淡尷尬的空氣,琵琶只好先開口:

  「林太太,你聽說了什麼消息沒有?」

  「沒有。」她說,莫名地慌張起來,「沒有,你呢?」

  「沒有,你好像有心事,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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