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北雁南飛 | 上頁 下頁 |
| 第四回 淡淡春懷讀書營好夢 潺潺夜雨煮茗話閒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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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想著,越是興致勃然,於是先放下門簾子,其次關上了房門,將床墊褥底下放著的一本《牡丹亭》攤在燈下來看。順手一翻,便翻著《驚夢》那一折,於是將抽屜裏的一本《女四書》也展開了一半,放在手邊。這才將坐的椅子,移了一移,擺得端正了,然後開始看起來。看到那柳夢梅和杜麗娘在夢中見面的時候,右手扶著額頭,左手伸著一個食指到嘴裏去咬著,心裏只管蕩漾起來。 民國紀元以前,沒有現代許多戀愛學專書,曠夫怨女所拿來解決苦悶的文字,只有《西廂記》、《牡丹亭》這些。那些詞藻華麗的文字,國文根底淺陋的,當然是看不懂。然而待看得懂了,在性欲上更起了一種詩意,這毒是越發中得深了。春華這姑娘,就是那個時候的一個代表。 這晚晌她有了一種感觸,讀這《牡丹亭》,也仿佛格外有趣。但是看不多頁,卻聽到外面屋子裏一種咳嗽聲,那正是父親回來了。立刻把那卷《女四書》向前面一扯,那《牡丹亭》卷成了紙卷,很快地向床褥底下稻草卷裏塞了進去。自己趕快坐在燈下,把《女四書》低聲慢讀起來:「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故鄙諺有云:生男如狼,猶恐其桎;生女如鼠,猶恐其虎……」 她口裏念著,心裏也就體會著,女子要這個樣子,才是對的嗎?兩手按著書,不覺得出了神。只在這時,姚廷棟先生,卻在隔壁屋子裏叫道:「春華,你把《女四書》拿來,替我回講一遍。你有兩三天,不曾複講了。」 春華聽了這話,立刻答應了個「哦」字。站起來牽牽衣襟,讓衣服沒有皺紋,然後手拿著書,開了房門出來:姚先生這時坐在一張四仙桌子旁邊,右腿架在左腿上,手捧了水煙袋,呼嚕呼嚕地抽著煙。看見春華來了,使用手上的紙媒,向她招了兩招。春華兩手捧了書本,放在桌子上,然後站在桌子禱角邊,垂了兩手,微低著頭,面色沉著下去,不帶一些笑容:因為這是姚先生常說到的,女子總要沉重,不苟言,不苟笑:加之她本來就怕父親,一見面膽子就小了。所以到了現在,幾乎是個木雕的人站在這裏,姚廷棟將書拿過來翻了兩頁,然後指著書上道:「把這一節給我講講。」 春華將書扯到面前,低聲念道:「禮,夫有再娶之意,婦無二適之文。故日: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違,夫固不可離也。」 於是接上解釋著道:「禮制上定得有:為夫的呢,死了妻子,可以再娶的;至於妻子呢,就沒有再嫁這一種話。所以說,丈夫就是天,人是不能逆天行事的,丈夫也就不可離開的。」 廷棟點了幾點頭道:「解釋倒也說得過去。古人所說達人知命,這個命字,並不是現在瞎子算命的那個命,乃是說各人的本分,一個人總要安守本分:婦女是房門裏的人,更是寸步不可亂離,所以聖人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他說到這種地方,兩手捧了水煙袋,一點也不動,那煙袋下壓的一根紙媒,燒著有兩三寸長的紙灰:那瞼色是更不必說,就是鐵板鑄的了。春華站在這裏,更是五官四肢都死了過去。可是她外表如此,心裏可就想著:父親為何說這種話。這裏面多少有些原因,大概是為著我到了毛三嬸家裏去了一趟吧?於是手扶了桌沿,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她母親宋氏,這時由外面走進來,看她那為難的樣子,料著她是受了申斥,便道:「書講完了沒有?到裏面屋子裏去吧。女兒不像兒子,有許多事情,父親是不能管的。」 姚先生便望了她道:「你去吧。」 說時,下巴頦一動,那紙媒上的兩寸多灰,才滾了下來。春華慢慢地將書抽到懷裏,然後半轉著身慢慢地走了。這天晚上,她平空添了許多心事,覺得書上說的夫有再娶之意,婦無二適之文,這是天經地義。不但父親教育是如此說,就是鄉村裏人,誰又不是這樣的說著?一個做女子的,遇到好丈夫是這一生,不遇到好丈夫也是這一生,還有什麼話說?父親在今天晚上,突然的提出什麼達人知命這幾句話來,難道我的行為,他看出一些來了嗎?若是真看出一些來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簡直這條性命都可以葬送在我父親手裏呢。她回到書房去,將手壓了書本,斜靠了桌沿,慢慢地想著。屋子裏雖是沒有第二個人,她的面孔,就是一陣陣地紅了起來。默想了許久,她心裏的暗潮,還是起落不定,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溜進臥室,上床睡覺了。 人到極無聊的時候,總不免借著床來解決與安慰一切。但是睡到床上去了以後,心潮比坐著的更要起伏不定,只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當她在床上輾轉不安的時候,先是聽到隔壁屋子裏的祖母上床睡了,其次是對面屋子裏的母親睡了,以後全家都睡了。最近堂屋裏的時鐘輪擺聲,最遠別個村子裏的犬吠聲,都陣陣地送入耳鼓。桌上放的煤油燈,玻璃罩子,是由光亮以至於昏黃,以及大半邊變成了焦黑,這不成問題,夜色是很深了。但是她睡在床上,心裏構成了許多幻境,卻是很忙。最先是憑空得了消息,便是自己所討厭的那個癩痢,果然是為著癆病死了。於是經過了少數的日月,李家便托人來做媒,自然,母親是答應的,父親卻有點考慮。但是因為自己決沒有抱靈牌成親的那種意思,也就依允了。那個時候,自己不好意思在學堂讀書了,同學們都在暗地裏調笑。不久的時候,便做了新娘子了,在洞房花燭夜的時候,兩個人是很文雅的,談些《西廂記》、《牡丹亭》的事情…… 想到這裏,突然地醒悟過來,這完全是胡想,天下哪有這種湊巧事情,不必想了。惟其是自己勸自己不必想了,這也就聽到遠遠的鄰村兩聲雞叫。於是將頭向被裏一縮,緊緊地閉住了眼睛,心裏自警戒著道:不想了,不想了,一個大姑娘,怎麼想這些事,你看《女四書》上說的那些古人是多麼貞烈!我父親是個有面子的人,我既讀聖賢書,就當遵守三從四德,不過三從四德,我也要值得,只是我為什麼去守三從四德呢?若是為了李小秋死了也值得。她又想到李小秋了,把先兩個更次,所斂的睡醒之夢,又重新溫起來。 這樣鬧了一夜,到次日早上,人家要起床的時候,她倒是睡得很熟。先是祖母姚婆婆來叫了一次,後來母親宋氏又叫了一次。春華這樣年輕,是個需要睡眠充足的人,整宿未睡,如何叫得起來?只好在夢囈中說是頭暈胡扯過去:這位姑娘,是合家最所疼愛的一個人,既然是頭暈,讓她睡著,就不要她上學了。 春華不上學,本人罷了,可把學校裏的李小秋,急得如熱石上的螞蟻一般。念念書,又向窗口望:望不著有人,便故意在天井裏走路,腳步走得響響的:看那對過廂旁裏,既不曾露出那件花褂子,而且也聽不到念《詩經》的聲音,於是站在屋簷下,將頭昂著,望了天上,自言自語的道:「天氣這樣的陰暗,今天恐怕要下雨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特別的重,以為可以藉此驚動屋子裏面的人。然而那廂房的窗戶,儘管是兩面洞開,但是裏面毫無動靜,這就證明了這屋子裏是真的沒有人了。原來自從小秋和春華交談以後,也不知是何緣故,彼此之間,好像有一種什麼痛癢相連的關係一樣。過了一些時候,二人必得見上一面,心裏才覺痛快。所以每日早上,春華來了之後,必定先讀起書來。小秋聽了這種書聲,也就口裏念著書走到窗戶邊來。有時他還不曾起床,春華的書聲就發現了。他一面披衣服,一面就走到窗戶口上來。二人隔離天井,在窗戶裏打個照面,有時是笑笑而已,有時還要點上一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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