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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誇上任特報一封書 勸為官拼舍三年息

  堯卿表兄閣下:

  揖別以來,不覺匝月,只以酬酢匆忙,公私蝟集,未能通候,叨在故交當不我罪。弟自到省後,即分謁余委員、王廳長,均蒙特別垂青,允為幫忙。弟又走某公腳路,向前途函催,至本月八日,聽委令果然頒下,委弟為五渡河厘金局長。該局附有分卡四處,連同總局,平均每月比較三萬元,若時局平定,河中水不幹淺,當可照納。弟在省佈置三五日,即當啟程赴局接事。堂叔學亮,敝親瑞堂舅,均已各得一分卡,若好好辦公,年可入千金。何癩痢表叔,究竟品學上不能上臺盤,弟只委其在分卡上當一寫票師爺,令弟國華,當留在總局辦事,位置未定。鄉中一切,均托我兄幫助,令弟之事,弟必設法,請勿掛念。

  此外有一小事,內人頗思吃家鄉菜,擬在鄉中找一鄉廚以來卡,專辦家中伙食,每月除供給其伙食外,卡中劃丁分紅錢,當攤派一份,不另支薪水,此種紅錢,多時每人可分十元,弟系照拂鄉人,才肯如此也。捨下存稻可賣則賣,否則暫存至五黃六月再說。弟現為國家辦事,並不欲在稻上多掙錢。良以青黃不接時,鄉人貧者,正苦無糧,彼時將價稍低於他人一二升賣出,亦救濟貧寒之一道耳。弟合家平安,內人在綢緞莊新買多件上海來的衣料,又制皮鞋兩雙,小女亦然。伊等謂上任去,不能不略事修飾,以壯觀瞻。婦人之見,可發一笑。書至此,劉知事請客時間已到,已來電話催促,不得不去。尚有許多問題,容再函告,即頌近安。

  弟賴國恒頓

  *

  這一封信,是由省城裏寄到鄉下來的。一個鄉下先生,正兩手捧著,高聲朗誦。他四周圍著七八個人,都將一顆頭直伸了過來張望。有兩個將頭伸不過來的,就捧了水煙袋,坐在一邊板凳上,凝著神聽。這位念信的鄉先生,約莫有五十上下年紀,嘴上生兩撇八字黑須,眼睛外罩著一副玳瑁邊的蝦子鉗眼鏡。眼鏡兩隻腿子,都斷了一小截,卻用一根粗棉線湊成了半周向後腦上一套,算把眼鏡硬掛在頭上。他毛藍布夾袍上,也罩了一件青布馬褂。那馬褂雖說是青的,然而左一塊,右一塊都變了焦黃色,實在是有花紋的了。胸面前有兩個紐袢,已是稀鬆,萬分扣不起來,紐扣便顛之倒之,像爛熟的蘋果一般,向外翻著垂下。

  可是在這位鄉先生,猶覺得他這樣穿著,整整齊齊,不脫書生的本色。他姓唐,號堯卿,是個自幼飽讀孔孟之書,而不曾一游泮水的老童生。在他這樣,一般人都很為他抱屈,真個文章憎命。然而到了四十以後,他也就淡於仕進,大有不為良相,即為良醫之志,因此把一本陳修園,倒讀得滾瓜爛熟,反正是科舉停了,也不作別想,專門行醫。順便帶著教一堂館,一年倒有一二百元的進款。他的產業,本不在中人以下,有他十年二三百元一混,利上加利,家產就很好了。鄉下只要有錢,便是大老爹。唐堯卿住的這一鄉,只有五個秀才,一個舉人,一個捐班知縣,至於進洋學堂的畢業生,根本就不會在鄉下當紳士,縱然當紳士,也是在外混不出去的東西,鄉下人看不起。唐堯卿以老童生資格論,也是第八位,以資產論,除了那個捐班知縣,舉人都沒有他的錢多,因此他在鄉下說話,反居在第三位,比那五個秀才紳士資格還高一等。這個寫信的賴國恒是他的表弟,論親也不過如此,只是這兩年賴國恒在省城活動,金錢接濟不上的時候,都托唐堯卿在鄉下移挪,彼此共事不少。

  就是現在,賴國恒還拿田契托他在鄉下借了二分息的債一千元,所以一得了官,就寫信告訴他。唐堯卿得了這封信,連封皮信紙一齊揣在身上,遇到什麼宴會,談起了他現在的公務私務,他就一定拿出這封信來,做一個談話的資料。這天本村唐麻子佃戶家裏,為結算去年陳租,要求減租,請了幾個四五等的紳士和族長陪東家吃飯,唐堯卿是站在佃戶族長的地位,是個有面子的人,因此也把他請到。那意思就是靠他撐撐腰,抵制東家勒索。他的東家宋陽泉,是個已故紳士的長子,在鄉下十字路口開了一爿雜貨店。因為曾在經館裏讀過三年書,能作一二百字的義論策,人家都叫他一聲宋先生。他也自居是個讀書人,對於佃戶不免發點小脾氣。這次結算陳租,唐麻子知道不容易得著便宜,用了那句俗話,把雞腿子塞東家的口,將六大扁的酒席,辦得特別興盛。

  六大扁,就是六大盤,一隻三斤重的大公雞,連雞頭雞腳全擺上,也未必能滿呢。在這桌酒席未辦好之前,東家陪客,都來了,全在供著祖先的堂屋裏坐下。堂屋三面是黃土磚牆,中間照例一張由白木變成黑木的四腿桌子,緊圍著四條板凳。左牆角,上手神龕下,一架扇稻的風扇,右角下,快到屋簷邊,便是一架有架子的小石磨。桌上擺了一隻高粱瓦茶壺,幾隻麻瓷碗,一把吃煙用的香,兩根竹兜子水煙袋,已經有人捧著了。照例,鄉下人有什麼交涉,是先抽煙喝茶閒談的,必得吃了六大扁以後,才談入正題。

  這時,唐堯卿談來談去,談到了他表弟做官,他就對大家道:「我這位表弟賴老爹,和我的交情,非同等閒,在一個上任的人,什麼事都辦不過來的,他居然肯在縣知事請酒的中間,給我來一封信。不信,你們看看他這封信,寫得有多麼切實!」

  說著,於是就把信從身上掏出來,從頭到尾念上了一遍。其中有個胡二海,是個前清監生,據說,是八兩四錢銀子捐的。這監生的好處,除了在鄉下可以當一個紳士外,最大的成績,就是遇到打官司,上了知縣公堂,可以不必下跪,而且知縣也不能胡亂打屁股。因之有人稱監生是屁股罩子。當時他攜了水煙袋,坐在一邊,將一封信聽完,站了起來,將水煙袋一放,向著唐堯卿一拱手道:「堯老,這件事我不知則已,我既知道了,有一件事奉托,不知道你肯不肯?」

  唐堯卿一聽他這話,似乎有請托介紹的意思,臉色立刻板起來,將玳瑁眼鏡腿上的系線,由後向上一拉,將眼鏡提過了頭,取了下來,在紐扣上取下掛的眼鏡盒子,將眼鏡裝起,在衫袖籠裏,取出一個毛手巾卷兒,將鼻子眼睛擦上兩擦,然後望著了胡二海。胡二海見他那樣鄭重的神氣,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笑道:「我並沒有什麼事重托堯老,不過想借了這封信抄上一份,念給家裏小孩子們聽聽,也好鼓勵鼓勵他們,不知道堯老能不能賞光?」

  唐堯卿一聽是這樣一件事,便沉吟了一會兒道:「照說,我不能將這信拿出去抄讀,以免表弟知道,說我有些招搖。至於二先生非同別人,可以拿去抄一抄,不過今日拿去,明日就要送還。」

  於是將信紙向封皮裏,戰戰兢兢地交給了胡二海,胡二海向唐麻子討了一張大草紙,將信包了兩層揣在身上,然後將胸拍了一下,表示是裝得穩妥了。同坐的唐子和,是唐堯卿的侄子,他除了看過這封信之外,全篇的大意,都記下了。因為他聽過這書信十三遍了。便道:「據賴表叔這封信看來,一年有三十多萬的收支,就是一萬塊錢裏面,一年也要掙三萬多,這事實在是可幹。聽說這厘局在前清是府缺,非候補府幹不上。照這樣說來,我們表叔的官階,擠上知府了,怪不得縣知事都請他吃酒。這樣大的官,雖然他花了一些運動費,也虧他巴結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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