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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說著話,她一手就撈了宋陽泉的手,先拉著他在一處坐了。宋陽泉長了這麼大,當了人的面,和異性坐在一處,卻還是第一次。不過剛才和魏有德走過兩家,見他們也是如此,所以雖有點不好意思,卻也不認為是怎樣奇恥大辱,只默然地和玉容坐在一處。玉容笑道:「宋老爺你為人真忠厚,這樣的客人,十年也不容易碰到一個,我碰到你,真是歡喜呀。」

  宋忠恕望了宋陽泉微微一笑道:「我的話怎麼樣?她是歡迎你,還是歡迎我呢?」

  他做了這種神氣,玉容也看見了,她仿佛是一點也不知道,卻捉了宋陽泉的手,暗中用一個手指,搔著他的手板心,眼神就對他斜望著。宋陽泉受她這樣一挑撥,幾乎全身都癢了起來,卻故裝去看這屋子裏的陳設,把視線移了開去。原來這一房家具,都是白漆的,上面是白漆的無架床,床上疊著的綢被,用白線網罩上,連著白毯子白枕衣,真個是一片雪景。床上垂了一個大珠絡燈球下來,裏面罩著一盞紅電燈泡。心裏想著,晚上在這床睡覺,豈不是令人沉醉的一個所在嗎?

  正這樣想著,偶然一回頭,卻看到一個黃黑矮胖子,緊緊傍著一個漂亮的妙齡女子坐了。只看那黑矮胖子,呆了一雙白果眼,只管向自己看著,你看他那件馬褂,大而無當的,在上身腫了一團,多麼難看。禿著一顆和尚頭,沿著額頂,有一道圓圈圈,大概那是帽子小了,戴出來的痕跡。哪裏來這樣一個蠢貨?只管對我望著,不由得嚇了一跳。仔細一揣度,這是個大笑話,原來那人卻是自己的影子,自己倒是如此一位難看的角色。連忙挺了一挺胸脯子,牽了一牽馬褂子的下擺,打算將精神振作一番。但是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時,究竟不過是那一副形象,絕對振作不起來,又未免軟化了。所幸玉容這個人,究竟是愛他,雖然宋陽泉自己,看到有些不便,她依然握住了他一隻手,用一個手指,在他手心裏亂畫著。宋陽泉讓她塗抹了許久,慢慢地也就醒悟過來,趁勢將她的指頭捏了兩下,暗中表示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了。

  魏有德坐在她對面,她的行動,自然是看得十分清楚,就斜了眼睛,望著宋陽泉道:「在省城裏混差事應酬,少不得要找一個姑娘的。玉容對你很好,她又沒有什麼青樓呆氣,你就專做她也好。」

  玉容聽說,又連在宋陽泉手心裏搔了幾下,卻將身子扭著道:「喲!魏老爺這樣極力保薦啦,習怕宋老爺看不上眼吧?」

  宋陽泉本來就無詞可措,經魏有德一說之後,索性難為情起來,簡直不知道如何說是好,先就笑了一笑,然後低著聲音道:「她是忠恕的人,哪怎樣胡來得?」

  童秀崇笑道:「要那樣認真,那成了笑話了。堂子裏玩笑,對於姑娘,猶如交朋友一般,誰也不能算誰的人。」

  宋忠恕更是笑了起來道:「你不是不放心嗎?我現在說明了,馬上辦交代,若是你有點難為情,我馬上就走。」

  說畢戴了帽子,馬上就走。魏童二人既不攔他,也不跟了他走,只是微笑。玉容先站起來,斜視著忠恕道:「不要胡說八道了!」

  宋忠恕並不答覆,笑著向外走。玉容道:「你就再坐一會子,也不要緊,為什麼急了要走呢?」

  宋忠恕向外走,玉容借著送客,也就走出屋子來。童秀崇低聲對宋陽泉道:「人家這樣相就,你為什麼還不接受?你再要推諉,不但姑娘臉上摸不下來,就是忠恕薦一個姑娘也薦不上,他是很難為情的,你看對不對」?宋陽泉笑道:「這裏頭規矩,我一點兒也不懂。」

  魏有德道:「這個好辦,遇事請我做顧問就是了,哪個又是生下來就會嫖的?」

  說到這裏,玉容進來了,她先笑道:「其實宋老爺也是多心,我對這位宋老爺,」說著將嘴向宋陽泉一努道:「也不過喜歡他為人忠厚而已,我並沒有別的意思,這樣一來,我倒不能不……」

  她不向下說,只是一笑。童秀崇道:「我不鬧著玩,說實話。這位宋老爺,他的心眼是真好,你不許對他胡灌米湯,也不許胡掉搶花,要實心實意對他才好。」

  玉容握著宋陽泉的手笑道:「你看我這人,是不是壞人呢?」

  宋陽泉哪有什麼話說,只是笑。魏童二人,看了這種情形,自然是莫逆於心,索性陪著宋陽泉痛痛快快坐了一頓,直到晚上一點鐘,方才回家。宋陽泉心想,人家都說妓女是毒藥一般的東西,沾惹不得,但是照著玉容為人看起來,這話就不儘然,只覺她嫵媚可親,並不見得有什麼可怕之處。現在自己既然算是她正式的客人,不妨努力去進行。這當然和對付後進這位杜小姐,容易得多,可以公開地去和她糾纏。心裏有了這一分把握,次日起來,見著魏有德,正想請問著,第二步要怎樣去進行,魏有德似乎知道了他的心事似的,笑道:「今天你應當再去一趟才對,要是這樣,她才知道,你是真心為著她。」

  宋陽泉笑道:「我想想還是不去也罷,第一我是一點兒規矩不懂,第二我也不願花這種不正當的錢。你是知道的,我到省城裏來,並不是為著玩笑,設若唐堯老把我在省裏胡為的事,回家全報告出來,我拿什麼臉見人?」

  魏有德道:「這要什麼緊?在省城裏混差事,那個不嫖不賭不抽鴉片煙,這也並不是找快樂,都是為了應酬朋友,去找腳路而言。設若你差事發表了,將來有什麼宴會,大家都叫局,就是你一個人可以空了不成?」

  宋陽泉笑道:「我也是這樣想,只要花錢不多,招呼一個姑娘在這裏預備著,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魏有德笑道:「你暫且不要作聲,吃過午飯,我帶你一路去玩玩,你隨便帶一些錢就行了。你若是怕不在行,錢放在我身上,我代你花費就是了。」

  宋陽泉雖然捨不得錢,但是這個時候,實在為玉容引得神魂顛倒,心裏自念著,只要差事到了手,花費幾個錢,總是掙得回來的,又何必不去玩玩。這樣想著,就不會再考慮,偷偷兒地在箱子裏取了五塊錢,交到魏有德手裏,兩點鐘的時候,推說要看一個朋友,二人齊向玉容家來。

  魏有德拿了五塊錢在手上,真夠一個朋友,出得門來,先就雇好一輛人力車,讓宋陽泉坐上,再要第二輛時,車子已經沒有了。宋陽泉心想,當然這錢是我出,既叫不到車,我不能一人坐,樂得把這車錢省下來。於是跳下車來,也不肯坐。

  魏有德道:「你坐上吧,街上到處是車子,我一面走,一面找,也還來得及。我穿的是西裝,在街上走路,可以說是學洋鬼子。你穿長衣服不坐,人家會說有失官體的。」

  宋陽泉恐怕「有失官體」四個字,只得坐了車上去。魏有德一步一步在後面跟著,轉過了好幾條街,到了後來,他索性不要車,看到車子,也不叫一聲。車子拉到了一條冷靜些的巷子,宋陽泉逼著車夫停了車,跳下來道:「有德,你上去坐一截路,讓我走著。車夫一見,這是新聞,兩個人坐一部東洋車,還要彼此讓上一讓。」

  魏有德見車夫笑嘻嘻地望著,也未免有點難為情,便道:「你只管坐,我並不是不叫車,實因我有腿病,醫生吩咐我須要多走路。」

  宋陽泉因他推了有病不能坐車,這不能再勉強了,又坐上去,心裏覺得這個朋友真好,二十四分過意不去。一直拉到玉容的寶山班門口,魏有德在身上掏出兩角錢,又搶著會了車錢。宋陽泉曾留意了的,那五塊錢,並沒有換,這零頭錢,一定是他花的了,心下大喜。但是古言道:貪小便宜者上大當,他是不是會上大當呢?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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