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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二十七回 借急債還須仗武力 拜把子原自有文章

  只說到這個時候,後面已有兩個衛兵追了上來。他們解下身上背的槍,很忙的,做出急於要解開包裹槍支黃布的情形,各橫睜了二目,向著曹國政。胡二海一見,連忙搶步向前,將兩手亂搖著道:「二位息怒,有話只管慢慢地說。既是宋老爺親自勞步到這裏來了,當然不能讓二位空著一雙手回去。」

  一個衛兵道:「這東西不識好歹,非把他打死不可。」

  曹國政聽說,心裏想道:「你打死就打死吧,反正錢是不能拿出來的。」

  那衛兵可又接著說道:「打死你之後,所有家裏的銀錢,我們一齊搜了去,連一個製錢,也不跟你留下。到了那個時候,我看你藏在地下,有什麼本事攔阻我們?」

  曹國政一想,還是這話對了。我留著這條性命在世,多少給他們一些錢,也就完了。假如真照著剛才的主意,死也不拿出錢來,那就大大地上當了。他心裏如此想著,臉上自然也就隨時變色,胡二海一見他大有軟化的樣子了,便笑道:「二位不必如此,我們曹老爹,向來也就慷慨,只要說得對勁,花幾個錢,他也不在乎的。」

  一個兵放下了布包的槍,另一個兵,依然手扯了卷槍的布頭,大有取出槍來之勢。胡二海依然搖著手道:「不可不可!我們有話好商量。」

  衛兵一頓腳道:「我們不商量,只是要錢,不拿出錢來,我們就放火。我們借錢,不是搶錢,你就把這事告到當官,我們也不能有什麼罪。」

  胡二海拱拱手笑道:「當然,哪個能說老總們做得不對呢?好在曹老爹也就答應了。二位等一等。」

  胡二海這樣說時,一方面卻不住地和曹國政擠眉弄眼,又當了兩個兵正色道:「二位就在此地等等,讓我陪著曹老爹進去籌劃籌劃。」

  說著,就用兩手將曹老爹向裏面屋子推。曹老爹究竟也禁不住胡二海作好作歹,兩條腿有些不服從自己的命令,竟自向屋子裏走。胡二海決不能跟到內房裏去的,只好站在天井外的二門等著。等曹國政進去了,口裏便喊起來道:「二位老總,千萬息怒,不要進去才好。曹老爹答應了,自然有個安排。」

  說時向兩個衛兵直笑。兩個衛兵也笑著叫道:「那不行,那不行!再不拿錢出來,我們就打進去了!」

  只在這時,一個蒼白頭髮的老婆子跌跌撞撞地搶了出來,胡二海認識是曹老爹的太太,便點頭道:「曹奶奶,你放心,這裏都有我和你照應的這兩位老總,也不能那樣不講理,就會追到屋子裏面去。」

  曹奶奶兩腿一屈,撲通向地下一跪,兩隻手十指伸開,抓在地面,頭如搗蒜一般,遠遠地朝著三個人,就磕下幾個頭去。

  胡二海連忙彎腰,將曹奶奶從地上攙起。笑道:「我的曹奶奶,無論多大事情,有我在這裏,總可以好好的,何至於要你老人家,下這個大禮。況且這兩位老總,是個直性人。雖然是說得到,做得到。究竟只要別人情禮到了,他也就含糊過去,不再向前幹的。依我說,你老人家還是去對曹老爹說一說,把錢趕快拿出來。我想天下最貴重的東西,總莫過於性命,俗言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曹老爹是個明白人,橫豎是放債,得了利錢,又救了自己,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篇話,雖然含糊一點,曹奶奶聽了,卻也似懂非懂,因站起來揩著眼淚道:「只要救了我們一家子老命,無論有什麼大事,我都答應了。」

  兩個衛兵聽說,又把腳頓了兩頓。曹奶奶兩手扶了牆壁,跌跌倒倒,走到裏面去。過了一會兒,曹國政和曹奶奶,每人各提了一隻小藍布袋走了出來。那藍布袋下面,沉墜得非常大,上面的袋口,卻是細小非常的,只在這上面看去,可以知道這裏面,已經是盛得洋錢不少了。胡二海搶上前一步,正要一伸手,兩個衛兵,已各自搶過來一隻袋,向肩頭上一背。於是,匆匆忙忙地就跑回客廳來,另外兩個衛兵,正站在客廳門口,一見同志各背了一口袋洋錢,也不約而同地,伸手就來奪。

  宋陽泉看到,站起身來,連連搖手道:「不要搶,不要搶,這是我借來的錢,我還要還債的呢!」

  兩個衛兵背轉身對了桌子,啪嚓一聲,將一口袋洋錢,向桌上一落,在這一聲音之下,不但各衛兵心裏一下跳,就是宋陽泉心上,也是一下跳。曹國政靠了門站定,兩隻眼睛望了兩隻口袋,面如死灰一般默然了許久,才道:「宋……宋……宋老爹,這是一千塊錢,你老不是答應給我一張借字的嗎?」

  宋陽泉當他進去的時候,一個人已經默想了許久,一來怕曹國政會告他搶劫,二來又怕這四個衛兵,認是便宜得來的錢,要來分上一半,因此決定明白表示錢是借來的,以防不測,這時曹國政一問,就連忙答道:「不成問題,當然要寫一張借字給你。」

  曹國政究竟是個有名的紳士,聽了他如此一說,連忙捧了紙筆墨硯,一齊奉到桌上,而且自己磨好了墨,又給他蘸了蘸筆,才放到宋陽泉面前去。他文理雖不十分通達,然而在鄉下認識字的人,有幾樁必須經過的階級,其一,能作中作保畫押,其二,能寫買賣田契,其三,能作狀子。一個鄉混混,能混到寫狀子,便有做紳士的希望,至少,也要辦到第二步,會寫買賣契紙。宋陽泉的資格,也是辦到第二步資格的人,所以寫起借字來,他倒是優為之。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地寫道:

  立借字人宋陽泉今借到
  曹國政名下大洋壹千元正周年付息二厘此據
   年 月 日 宋陽泉押

  *

  寫字之後,他倒不自己遞給曹國政,先交給衛兵刁作人,由刁作人再交給曹國政,他接過來,從頭至尾念了一遍,不由身上抖顫了一下,嘴一吸氣道:「怎麼是二厘?」

  但是他也只能說到二厘兩個字,聲音就細小得沒有了,大家都聽不見。不過宋陽泉在他那嘴唇皮一動之間,已經知道他說的是利錢少了,便目視刁作人。刁作人腳一頓,大聲喝道:「什麼?你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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