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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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付託樽前殷勤雙握手 分離燈下慷慨頭 是一個陰沉的天氣,黑雲暗暗的,在半空裏結成了一張很厚的灰色天幕,低低地向屋頂上壓了下來。一所立體式的西式樓屋,前面有塊帶草地的小院落,兩棵梧桐樹,像插了一對綠蠟燭似的,齊齊地挺立在樓窗下。扇大的葉子,像半熟的橙子顏色,老綠裏帶了焦黃,片片翻過了葉面,向下堆疊地垂著,由葉面上一滴一滴地落著水點,那水點落在階沿石上,啪嗒有聲,很是添加著人的愁悶。 原來滿天空正飛著那肉眼不易見的細雨煙子。在陣陣的西北風裏,把這細雨煙,卷成一個小小的雲頭,在院子上空只管翻動著。樓上窗戶向外洞開著,一個時裝少婦,亂髮蓬鬆地披在肩上,她正斜靠了窗子向外望著。向東北角看了去,紫金山的峰頭,像北方佳麗披了擋飛塵的薄紗一般,山峰下正橫拖了一縷輕雲。再向近看,一層層的高樓大廈,都接疊著在煙雨叢中,在這少婦眼裏,同時有兩個感想:第一個是好一個偉大的南京,第二個是在這煙雨叢中的人家,恐怕不會有什麼人快樂地過著日子。她癡癡地站立著,她聽到牆外深巷裏有一陣鏗鏘的聲音,由遠而近,她立刻喊著僕婦王媽去開大門。她的丈夫孫志堅,是一個在前方作戰的軍官,這雨天,正因有了公事回京,順便來家看看。 他穿著制服,踏著馬靴,馬靴總是照例夾著一副白銅刺。平常聽到這種叮噹叮噹的馬刺碰了地面聲,就覺得既不騎馬,這馬刺在靴後跟夾著,就失去了馬刺兩個字的意義,徒然一步一響,增加人的煩惱。然而到了現在,這馬刺就給予了她自己一種莫大的安慰。所以馬刺響到門口,立刻心裏一陣高興。王媽去開大門了,她也就跟著追下樓來。在樓梯上便笑道:「志,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呢?你走後不多久,我就在樓窗戶上望著,直望到現在。」 口裏說著,人奔下樓梯到了小客堂。門口一個穿呢制服的人,正脫下了雨衣,搭在朝外的窗戶臺上,他掉過臉來,這少婦卻是一怔。他約莫三十歲,圓圓的臉,筆挺的胸襟,是一位很健壯少年的軍人。他行過禮,取下了帽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我是江洪,和志堅是極好的同學。你是孫太太吧?」 她哦了一聲,笑道:「是的,是的,我常聽到志堅提起江先生。他是昨天晚上回來的,明日早上就要到前線去。今天是連在家裏吃碗飽飯的工夫都沒有,大概快回來了。」 江洪道:「是的,志堅在今天早上已經和我會面,談了很久,還約著我這個時候到府上來暢談呢。」 他說著,回頭看到牆角落裏的一張小沙發,便退兩步坐下去。 可是等著她向他望了一眼時,他又站起來了。孫太太笑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氣。天氣這樣壞,要你大遠的路跑了來。」 江洪又坐下了,笑道:「那不算什麼。在前方的弟兄們,還不是在泥裏水裏滾著,和人拼命嗎?」 孫太太一笑,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江洪很少和婦女界交際。這時對了這位年輕太太,頗覺得手腳無所措。自己又是不吸紙煙的,女僕敬過了一遍茶煙,依然無事可以搭訕,便昂頭向屋子四周看看,對牆上掛的山水畫與對聯,都賞鑒了一會。孫太太心裏倒暗笑了,一個當兵人的,倒對著婦女有點害臊,因便故意找了一些問題來說話。由於問他讀書的學校,知道他有個姐姐叫江葦,在北平教會女中念過兩年書,彼此正是同學。孫太太又自己介紹著道:「我的學名叫薛冰如。」 江洪聽了這話,才不覺引起笑容來,點著頭道:「這樣說,我們在若干年以前,一定是見過的。捨下在北平的房子,很是寬敞,家姐的同學,凡是感情還好的,都喜歡到捨下去玩。」 冰如笑道:「是的,我們常到府上去玩的。江小姐有個弟弟穿著童子軍制服的,大概就是你了。」 江洪笑了一笑,接著又歎了口氣道:「光陰迅速,不覺我們都是中年人了。我們也想到過,國際戰爭,總會在我們手上發生,倒沒有想著發生得這樣快。」 冰如隨了這話,也就發生了不少的感慨。客堂門一推,主人孫志堅進來了。冰如立刻迎上前,代他接過了雨衣。他約莫三十歲,瓜子臉,腮上帶了紅暈,證明他是個多血男兒,身體細長,若不穿了軍服,他竟是個文人。他和江洪握著手道:「失迎失迎!我在這兩天之內,要辦許多事情,隨便一耽誤,就遲過了一兩小時,現在好了,我把所有的事情已結束了。冰如,家裏預備一點菜,我請江兄在家裏喝兩杯呢。」 江洪兩手互搓著笑道:「不必費事,我們久談一會子,倒是無所謂的。」 冰如為了丈夫在家裏只有兩日,他要辦什麼,就替他辦什麼,以免他失望。自聽這話以後,就到廚房裏去,督率著女僕,預備晚飯。這個時候,上海的戰事,已經發生了兩個月,南京城裏,為了防空的關係,普通住戶,已經沒有了電燈。在細雨紛飛的秋夜裏,窗門都已緊緊地關了,但還可以聽到隔戶的簷溜,不住地滴著。客堂中間的圓桌上,白銅燭臺,點了一對紅色的洋燭,燭影搖搖地照著兩個穿黃呢制服的軍人,對面而坐。一個是主人,白皙的面孔,目光有神。一個是客人,圓胖而平潤的面孔,粗眉大眼,透著忠厚。 下方坐了女主人,她穿了紫綢長衣,上有葡萄點子的白花。長頭髮梳了兩個五寸長的小辮,各系著一朵綠綢辮花,這覺著薛冰如活潑潑的還是一位青春猶在的少婦。燭光下陳設了酒杯菜碟,主人是很豐盛地辦著晚飯,招待這位客人。兩位軍人臉色紅紅的讓燭光照著,酒意是相當的濃厚了。男傭工又送了一瓶酒到桌上來,江洪卻把手心來接住了杯子,面向志堅道:「我們弟兄今天一會,很有意義。當軍人的隨時都預備為國犧牲,在對外戰事已發生了兩個月之下,我不能斷言,我明天還存在著。有酒當然是喝。但我們也有我們的正當責任,不能為喝酒誤了大事。」 志堅手握著桌上放的原來那個酒瓶搖撼了兩下,笑道:「就盡瓶裏這些個喝。」 江洪笑道:「假如不是有責任,我和你喝醉了拉倒。」 志堅道:「談了半天的話,我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不曾對你說。是你所說的話,軍人是隨時都預備為國犧牲的。我不得不趁今天我們還可以痛快喝幾杯,把這句話對你說了。在說這句話之先,我自然應當敬你一杯酒。」 江洪把手按住的杯子放開,端起來先喝幹。然後兩手舉了杯子,送到志堅面前,鄭重地道:「我先接受你這杯酒。」 志堅將他的杯子斟滿了,然後拿了瓶子舉著向冰如道:「冰如,你也陪我敬一杯。這杯酒是為著你敬江兄的。」 冰如笑道:「既是這樣說,我就勉力陪上一杯。」 也兩手端著杯子,接了酒。志堅把三杯酒斟完了,放下酒瓶,向客笑道:「江兄你看我們這樣,不是相敬如賓嗎?!」 江洪微笑著點了點頭。志堅道:「我們雖已結婚三年,但我們依然像在新婚期中,我們的感情是很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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